《青白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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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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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兰拱出头来,早已热泪遮颜,她嘴唇剧烈抖动,内心有千言万语,却哽咽得一句也说不出来。铁徒手舒臂展袖替她擦去泪痕,乌兰平静些了,她幽幽道:
  “为妻所请,并不过分,夫君纳妾,合情合理。多少哪方面都不如夫君的同僚,都有几房妻妾,我家夫君凭什么没有,莫非是为妻的说话做事不明大义天理,耽搁了夫君的青春年少花好月圆?”
  “你说哪里话?”铁徒手伸手扳起乌兰的脸,两面俯仰,四目相对,他说:“难得夫人如此胸怀。可是,我要说,这是大明白话,又是大糊涂话。人家做什么,怎么做,是人家的事,咱们怎么做,做什么,是咱们的事。人有可比之人,有不可比之人,事有可比之事,有不可比之事,夫人所言,皆为不可比之人,不可比之事。”他松开乌兰,在房间走了几步,转身说,“纳妾之事,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你我当年结缡,发誓要白头偕老的,怎可中途相抛?再说,作为地方长官,理当率先移风易俗,为人表率。一夫一妻,上合阴阳,下应人情,岂可混乱?《礼记祭仪》云:‘祭日于东,祭月于西,以别内外,以端其位。’《礼记礼器》对此解释的明白:‘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妻之位也。’一夫多妻为不祥之兆,淫乱之源,古人对此有先见之明,《易。革卦》象曰:‘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后人疏曰:‘一男一女乃相感应,二女虽复同居,其志终不相得,则变必生矣,所以为革。’听听,古人说得多明白呀,可惜,后世的凡夫俗子愚男蠢妇,不能体会古人深意,一味贪求眼底之欢,自取其辱啊。”
  乌兰听不大懂,却听得入迷,她知道自家夫君学问高深,深感自家浅薄,对话自不敢奢求,倾听也自感不够,共同生活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他纵论古今,侃侃而谈,当下的激动,实难自已。她见他舌干唇焦,一看,杯子早已空了,她忙正襟危坐,一片声喊豌豆。豌豆应声而来,添了茶,又急忙退出门外。铁徒手这才发现他已渴极了,顺手端起茶碗,来不及用碗盖刮去茶叶,扬脖就是一大口。乌兰起身阻止已迟了,一口滚茶将铁徒手烫得直翻白眼。听见乌兰惊叫声,豌豆闯门而入,见状,吓得面色惨白,一迭声自责。铁徒手一手抚胸,一手摆一摆,乌兰双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打,一面数落豌豆做事粗心大意。铁徒手缓过劲了,喘着粗气说,不关豌豆的事,是我自己喝得急了。他猛地想起泡泡了,这会儿,夫妻俩在这叙话,倒把泡泡忘了。豌豆回说,一个时辰前,泡泡服了药,精神好些了,还在熟睡,她们派人在跟前照应,请老爷夫人宽坐说话,有事,她会及时禀告的。铁徒手想去看望泡泡,又不好去了,话匣子刚打开,他觉得,他现在特别想和乌兰说话。豌豆又添了茶,退出去了。铁徒手续上刚才的话头说:
  “古圣先贤所言,当然重在教化劝勉。后人循礼定法,使得法与礼相辅相成,礼为法纲,法为礼辅,双管齐下,婚姻秩序得以维护。《唐律》中说的明白:‘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唐律疏议》说:‘一夫一妻不刊之制,有妻更娶本不成妻,详求理法,止同凡人之坐。’看看,古人说的多么明白:一夫一妻乃不刊之制,说的是,这是天经地义,有妻还要娶妻,妻便不妻了。到了前明朝,律法更严,按律:除亲王一次可置妾十人外,世子郡王只可置妾四人,这还要视具体情形而定。年满二十五岁,正妻不生育,方才允许再选二妾,到三十岁,妻妾均不生育,才可补足四妾之数。将军允许置妾三人,中尉置妾二人,这也要视具体情形,到三十岁,正妻不生育,才可纳一妾,到三十五岁,妻妾均不生育,方可用完纳妾名额。也就是说,若正妻在年限内生了儿子,就不许纳妾了。对庶人的限制更严,年满四十岁无子,允许纳一妾,擅自纳妾,鞭打四十。到了我朝,律法条款与前明朝大体相近,可在婚娶方面,事实上近于放任,这才有了各级官吏竞相纳妾,士农工商争相效仿,纳妾之风甚嚣尘上,导致高门大户许多青春女子,空有婚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独守寒窑,眼泪洗面,而无数贫寒人家子弟却无钱娶妻,阴阳失和,人情汹汹,大厦将倾,令人伤悲。野有旷男,闺有怨女,自古视为国之大不祥,所以,婚姻绝非个人家事,那是天下兴亡的征兆啊,我辈岂可等闲视之。”
  

青白盐 十六(4)
铁徒手一番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累了,长出一口气,跌坐床边,乌兰听得入迷,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呆若木鸡,自家相公原来心思浩渺无边,其见之远,其思之深,她在父亲那里也从未听到过,而与父亲来往之人,无不高高在上,无不是与天下兴亡,与民生苦乐息息相关的人,可他们,包括自己的父亲,在一块说的都是些什么呢,无非是官场经生意经吃喝玩乐经罢了。
  一次不期而止的夫妻私语,让铁徒手重新发现了乌兰,让乌兰重新发现了铁徒手。人说久别胜新婚,那不过是由于时空的距离造成的短暂的新鲜感,而他们的重新发现,却是心与心的重新相认,重新碰撞。结合多年,只不过是两具互相陌生的肉体认识了,熟悉了,并诞生了连接两人的孩子,而心仍是互相陌生的两颗心,一颗心天马行空,一颗心锅碗瓢盆,如今,却意外地互相发现了。乌兰刚才被热泪浸湿的眼睛闪射着满含幽怨的幸福之光,轻声说:
  “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泡泡?”
  “现在就去!”铁徒手说话时,显得意气奋发。
  

青白盐 十七(1)
正月十五这一晚,我家老太爷马正天这个二杆子货一直把风头出足了,把威风耍完了,把二杆子肚肠挥霍地淋漓尽致。离开陇东府衙,他余兴未尽,追随他的那八百名脚户余兴未尽。正月是西峰最冷的天气,一团团黄毛风扫地而过,黄土街道被野风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要被人错认是纤尘不染了。家里接送马正天的轿子就在府衙门口等着,账房海树理亲手揭起轿帘,马正天低头要钻进去。脚户头邱十八和牛不从连忙趴下磕三个头说,我们两个代表弟兄们给马爷磕头了,大恩不言谢,我们八百家老老少少得以活命,全靠马爷恩赐,再生之德,往前数八辈,往后数八辈,都不敢忘了。头上有天,脚下有地,中间有人,为我们做个证见吧。只听呼啦一阵乱响,八百脚户把大街跪满了。马正天的头钻进去了,脖子钻进去了,肩膀钻进去了,后背钻进去了,腰钻进去了,剩下屁股以下部位,眼看都要隐入轿中时,他却出来了。往进钻时,是把身子分为一部分一部分的,往出退时,却是忽地一闪,整个人都出来了。他摆摆手,对一街跪地的人说:
  “老少爷们,这是演的那出呀?乡里乡亲的,老八辈连着筋,小八辈连着肉,都在一块天地里讨生活,你们摆出这阵势,分明是把我马正天当外人看嘛。快起来,快快起来,邱十八、牛不从,我说你两个脑子让咸盐腌了,是咋的?快让弟兄们起来!”
  邱十八率先爬起来,牛不从跟着爬起来,邱十八大声说:
  “弟兄们起来吧。马爷说的对,大家都不是外人,知恩图报,不在一时半会,记在心里,当成家业传给后辈儿孙吧。”
  又一阵呼啦声,抑抑扬扬,一街人都起来了。海树理再次揭开轿帘,轻声说:
  “老爷请回吧,天冷,也不早了,恐怕家里人担心。”
  海树理要是不说这话,马正天当下就回了,闹腾了半天,也确实有些累了。他这一说,把他的二杆子病倒惹出来了。他不愿在众人面前显出自己是恋家的人,男子汉大丈夫,有腿走天下,有嘴吃四方,有手捞金银,有胆敢把母老虎当压寨夫人,家里是婆娘娃娃蹲的地方,动不动就缩回家里,算什么男人。他对海树理冷冷地撂一句:
  “你先回吧,我要在街上凉快凉快!”
  “老爷保重!”海树理不敢违拗,吆喝着四名轿夫,抬起空轿,摇摇晃晃走了。
  “噢呀,噢呀!”脚户们同声欢呼,邱十八、牛不从就近抢上前去,腰一弯,马正天的两瓣屁股就分别架在他俩的两扇肩膀上了。又围上来一伙人,有的扶着马正天的后背,有的夹持着邱牛二人,一帮人抢到前头,双手横握扁担,在前面开路。把别人肩膀当轿子的马正天,一坐上去,稍适应后,试着左顾右盼,马上感觉到不一样了。他眼中的世界变了。原来宽阔的马路窄了,高屋大厦小了,矮了,走在前面的人,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脊柱都是弯的,走在两边的人,在大街两边居民窗户里零散渗出来的灯光的映衬下,一半脸似乎是在的,一半脸似乎不在。冷风掠过前后左右人的头颅,聚拢为一个个旋风,他独立一人,高居于旋风中心,天上地下看起来模糊一片。他生出一种出尘之感,便抬头向天。今夜是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月亮应当是圆的,天色应是清冷而清澈的。可是,这个元宵之夜,天上却布满了阴霾,一切有光的,都被遮盖了。看起来,云不很厚,也不像是有雨的云,只是一层能够遮住星月的云。夜色很暗,除了前后左右,能看见攒动的人头,还有高高低低新新旧旧的房子,天上应该什么也看不见的。可马正天是能看见的。确切地说,是感觉到的。人就是这么一个怪东西,有时候,明明看见了什么,那东西就在眼前明明白白摆着,但你看到的却是假象。另外一说当然就是,有时候,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却看得真真切切,而且,你所看见的正是那个东西。此时的马正天就是这样,眼中看见的地上的种种物事,映入心里,却是一团恍惚,如梦,如烟,又如雾,好似那些惯于神神道道的人常说的那些与神鬼联系起来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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