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哇唔哇。”
“年干部,我说的是真话,我婆娘真的身子不方便,都六个月了。”
“唔哇唔哇。”年干部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挪开捂嘴的那只手,向二杆子这才看清楚了。他大叫一声:“血!”年干部点点头。向二杆子忙返身回屋,点亮煤油灯,双手端起灯,年干部张大嘴,向二杆子朝哪里一照,差点把灯扔了。他看见那里面只有半截舌头。向二杆子还算镇定,突然想起,一个月前,村子河边的台地上,挖出了龙骨,他听说这东西止血效果非常好,他问人要了一些,回来用小刀把自己手割破,把龙骨沫撒上去,立竿见影,血马上止了。他从药柜中取出一片,研成沫儿,小心地撒在年干部舌头的断口上,三分钟不到,血止住了。年干部用手指一下药房的那一张病床,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向二杆子马上明白了,说:年干部,你休息一会儿吧,明天再上县医院。年干部接受新生事物是很快的,他抓过一张处方签,在上面写了一行字,向二杆子就前一看,写的是:不要给人说。这么快,他已经学会另外一种交流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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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二十七(3)
县委工作组进村后,只问了问情况,原来人们都担心是要把叶儿抓走的,却没抓。工作组的人把全村人集合起来说,年正雄同志是个好同志,工作踏实肯干,为了多干工作,饭吃得急了,致使舌头受了重伤。全体社员同志请注意,以后无论谁问起,都要统一口径,维护革命干部的光辉形象,谁要是乱说乱动,就要以散布反革命谣言对待,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村里人这才知道,年干部原来名叫年正雄。
我与哈娃不知道这些情况,那个周末,我们早早偷跑了,一路狂奔二十里山路,埋伏在河边年干部必经之地的路边草丛中,小路在石崖边上,不到二尺宽,石崖下是一个深潭,他一露头,我俩一跃而出,将他推下去,便万事大吉了,谁都会认为,这是失足坠崖摔死淹死的。我俩紧张的全身冒汗,从太阳偏西,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也不见年干部从河里过来。哈娃说,那狗日是不是今天走的早。我说,不可能。哈娃又说,那狗日的是不是今天不回家了。我说,这倒有可能。天已黑定了,还不见年干部出现,我俩只好取消这次行动。哈娃咬牙切齿说,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信三年等不住他一个闰腊月!我说,就是的,让他狗日的多活几天!除掉年干部的决心已经下定了,我们不会改变的。
回到家,爷爷马登月在灯下,面前摊开一本书,他朝我努努嘴,我知道是让我自己盛饭的。锅里是剩饭,小米和洋芋杂拌闷出的干饭,这种饭要是热的,就咸菜吃,是很不错的。当然,有肉炒菜更好。一年半载吃不着几次肉的,这类美事想了白想,我便不经常想。想咸菜是有前提的,在吃饭时,我便忍不住想咸菜。今天想对了,一盘咸菜是专门给我留的。我吃我的饭,马登月在做自己的事,互不干涉。一会儿右手五指撮起,嘴里嘟嘟一阵儿,一会儿左手五指撮起,嘴里嘟嘟一会儿。我吃完饭了,他的事也做完了,扭过头来,不怀好意地说: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
我虚应道:
“路上耽搁了。”
“什么事耽搁了?”他的神色越发不怀好意了。我心下恼怒,搪塞道:
“闲事儿。”
“闲事?恐怕是忙得不得了的事吧?”
我心虚极了,不愿与他纠缠,便说:
“爷爷,我跑乏了,想睡觉。”
他嘿嘿一笑,说:
“你怎么不问问年干部哪去了,心病不去,睡得着吗?”
“那你说吧,年干部哪儿去了?”
“嘿嘿,年干部回县上了。他只剩下半截舌头,念不了文件,作不了报告,骂不了人了。”
“怎么会呢,上一周我还见过,骂人连草稿都不打的。”
“这就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都要发生多少事呢,何况一周。”
“到底咋回事吗,你想说就说,不说,我睡觉了,反正跟我没关系。”
我将了爷爷一军,他这人表达的欲望强烈的经常像是稀屎憋在屁眼上一样,天下只剩下我这一个忠实听众了,从我星期日离家,他就在盼我回来,直到星期六,攒了一肚子话,可正经让他说吧,他又拿拿捏捏。我才不吃你那一套呢。果然,他急了,一个健步横在我面前,嗔道:
“瓜毬娃!急得吃老母猪奶呀?我给你说,舌头让你叶儿干妈给咬的。”
“爷爷,你要不说正经话,我真的睡觉了。”那时候我与女人还没接过吻,亲嘴我是见过的,比如母亲亲自己的小宝宝,在嘴上啵嗞一下。但亲嘴其实与接吻是有区别的,亲嘴用的是嘴唇,做的是表面文章,接吻很容易导致舌头突破嘴唇防线,突入对方嘴里,遇上不怀好意的,咬掉你的舌头太容易了。我们把亲嘴、接吻行为统称为:吃包子。当然,后来我才明白其中的机关。那时候,我想,年干部又不是大热天的狗,舌头伸的老长,叶儿干妈嘴再馋,也不会把人家的舌头当肉吃的。我以为马登月又在给我说那类有天没日月的淡话了。马登月显然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的那张老脸突地红了,嘴唇哆嗦着,嘶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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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二十七(4)
“你给我站住!”
我站住了。他坐回炕边,装满一锅老旱烟,猛抽几口,剧烈地咳嗽几声,眼见得脸色正常了。他朝地上的条凳努努嘴,我坐在那儿,他一五一十把事情本末讲了。在讲述过程中,我的内心被强烈震撼着,讲完了,我却出奇的平静。马登月见我好像对此事不感兴趣,便说:
“你知道你叶儿干妈为什么与前后几任干部都不清不白吗,她难道是天生的烂女人?”
我摇摇头。马登月长叹一声说:
“娃,你记住,你叶儿干妈虽是女流,却是一个大义人呢。她是为了保护我,为了保护咱马氏家族少受欺负才这样做的。娃,人要有良心呢,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你叶儿干妈还年轻,还要活人的,你是男人,不要只顾抡起毬头子日女人,要知道爱惜她们呢,这和种庄稼一样,要爱惜土地,地里才可长成好庄稼。”
我的心里波涛汹涌,却无语以答。马登月长叹一声说:
“你叶儿干妈以前哪怕被人说的多么难听,毕竟都是闲话,这一次,名声彻底毁了。你想想这是什么事情啊,淫妇咬断奸夫的舌头,旷古少有啊,虽然政府拿捏的紧,可这种事拿捏得住么,用不了一月半月,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了。”马登月两眼紧闭,两片嘴唇欢快异常,一口一口咂旱烟锅,油灯下,烟雾在头顶铺了厚厚一层。他突然从嘴里抽出烟嘴儿,睁大眼睛,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都是你这狗日的闯的祸!”
我大惑不解,我这人从小是能担得住事情的,我做的事,哪怕天大的坏事,只要是我做的,我不否认,不是我做的,哪怕是天大的好事,我决不承认。我说:
“我又没让她咬别人舌头。”
“我说你狗日的没良心,你还嘴硬。你要不想去杀年干部,她能做这种事吗,还不是为了断了你狗日的这想头?”
“啊?她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你狗日的做这事虽然孟浪了一些,却算得上男人作为,不愧是我的好孙子。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不去看看你干妈?”
我一时五内俱焚,拔腿一头冲出门去,跌跌撞撞,和身撞开哈娃家的柴把大门,撞进里屋,只见哈娃在地上跪着,叶儿干妈手持捅火棍,怒气冲冲,泪流满面,坐在炕边。见我来了,她说
“来得正好,给我跪下!”
我忸怩了一下,不跪。我这人从小有个怪脾气,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我不是讲究这个,我没有这么高明,我只是觉得把头杵在地上,屁股高高蹶起,身子一抑一扬,像饿狗吞泔水一般,贼难看。我爷爷这么古板的人,过年时,还要给比他年龄小,辈分比他高的宗族长辈磕头的,我不磕,给谁都不磕,开始受过一些责骂,不管用,后来也没人管了,长辈们都说,别理那狗日的,受他一个头,能高能低,顶吃顶喝?叶儿干妈见我不跪,一跃跳下炕,捅火棍抡圆了,在我的腿弯处狠狠斫了一下,我扑通与哈娃并排跪下了,我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她双手扬起捅火棍,哈娃悄悄扯一下我的袖口,朝我严重一瞥,我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乖乖跪下了。叶儿干妈出去关了柴门,回来又掩了屋门,手持捅火棍,坐回炕边,厉声喝道:
“说!杀人的注意谁出的?”
“我!”我挺起胸部说。
“我!”哈娃同时挺起胸部豪迈地说。
“是我!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坏主意都是我出的。”我骄傲地说。
“可是,这一次的主意是我出的。”哈娃不甘示弱,傲然说。
“你才是一个烂初一学生,还能给初二生出注意?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我一脸的不屑。
“有志不在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再说,我与你同岁,只是比你低一年级。”哈娃红脖子涨脸,嘴唇都哆嗦了。
“哼哼,你承认低一个年级就行了,我不跟低年级学生争高低。”我干脆抿了嘴唇,表示这是我就这个问题的最后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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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二十七(5)
哈娃嗫嚅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儿干妈却扑哧一声笑了,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两个酒窝一忽闪,我感到了晕眩。她长叹一声,眼泪立即濡湿了脸面,两个酒窝里贮满了泪水,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波光潋滟,一派粲然。我心里一松,想跟着笑一下,她却挥去泪水,收了笑容,两个酒窝马上被紧绷的脸皮抹平了,她说:
“无论是谁出的主意,我要问你们:怎么会想出要杀人的主意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