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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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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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心疼着去!她在给马正天赌气。她想着,明天一大早,他见不着她的人影,在她的门口溜一遍,不见人,又溜一遍,还不见人,他心急火燎,在地上像一条尾巴让人拴了火绳的瘦狗,嗷嗷叫着,团团转着,却干着急,没办法。后来,他终于支持不住了,亲自撞开门,发现她冻僵在土炕上,她看见了他的心疼,大喊大叫,喝这个,喊那个,叫郎中的叫郎中,烧炕的烧炕,熬姜水的熬姜水,全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这样的场面在她的眼前一遍遍闪过,她冷得身体蜷作一团,上下牙咯咯打颤,心里却感到温暖,以至于,好几次,她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大概在鸡叫四遍时,天窗已露出脸大一块鱼肚白时,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六两醒来时,已到了午饭时分,她全身僵硬,头沉重,身子沉重,腿脚沉重,她跌跌撞撞,拉开屋门一看,已是日上中天。她来不及喊小丫鬟前来伺候,急忙用洗脸盆里前两天没用完的剩水,匆匆洗几把脸,风火闪电奔到马正天房子一看,早已人去屋空,烟锅烟袋不见了,出门穿的衣服不见了。她知道,他赴宴去了。六两一下子泄了气儿,人家根本没有把你搁在心上嘛,你居然做了一夜的美梦。小丫鬟听见响动,飞快地跑来了,离老远便喊:
  

青白盐 二十八(7)
“六两姐姐,你去了哪里,夫人让我喊你吃饭,我到老爷屋里来过多少趟了,找不见你。”
  六两一听,大家还以为她昨夜在老爷屋里歇了,压根儿就没到她的房间去找,这让她心里稍微温暖了些,不觉振作了精神,板起面孔说:
  “乱嚷嚷什么,我跟老爷出去办事了,刚回来。去,打一盆热水来,我要补补妆。”
  小丫鬟一路小跑,将所用一应物事准备齐全了,六两才慢条斯理洗脸,化妆,把脸上的疲惫、寒冷之色遮掩严实了,她命小丫鬟去回复夫人,说是老爷出门特意安顿的,不许她离开老爷屋里一步,恐怕有要紧客人找老爷,让小丫鬟把饭菜给她端到老爷屋里来。吃毕,小丫鬟把屋里收拾利落了,六两伸手一摸被窝,仍然热突突的,她掩上房门,跳上炕,冻僵了身子很快暖软和了,她猜想马正天现在大概正在与铁徒手家的什么泡泡眉来眼去魂不守舍,心一下凉了,忍了一夜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收煞不住了。
  六两猜得不错。
  马正天一早上没见六两的人影,知道她心里不爽,也不喊她,自己动手,梳理整齐辫子、胡须,把自己打扮一新,耐到日上三竿,坐了轿子,带了海树理和几个随从,去了知府衙门。铁徒手在一个房间招呼马正天,林如晦在另一个房间招呼海树理,轿夫下人由衙役招呼。铁徒手很热情,宾主寒暄毕,马正天一落座,泡泡上双手捧一只乳白瓷壶上来沏茶,马正天目光一瞥,便被钉在那里,好半天错不过眼珠子来,他心里暗叫一声:
  “完了,完了,这个女子若真的与我有缘,此生与别的女子便要彻底绝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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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二十九(1)
我家老太爷马正天和我家老太太泡泡的婚礼成为西峰人几十年津津乐道的热门谈资,有幸目睹或躬逢其盛的人,在此后几十年的光景中,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只要说起这件事情,他无一例外都会成为现场的话语中心。泡泡是铁徒手以女儿的名义下嫁马正天的,马正天家中有结发妻子,但他仍然以娶妻之礼迎娶泡泡,时隔百年,当时的现场情景,无论目击者有多么卓越的叙述能力,已无法使情景再现。有一个场景却无论用多么笨拙的口舌说出来,都会让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
  婚礼是在农历二月初举行的,西峰的二月天,用一句古诗来说比较确切:二月春风似剪刀。风打在脸上,冰冷如刀,只是在风头过后,细心体察,毕竟与冬天的风有了区别,在风的尾巴上捎带着些许暖意;原野上的树,远看泛绿了,近看却无绿色,只是一抹若有若无的绿意。这场婚礼,人们在艳羡,在惊叹之余,眼睛里,心尖上,也被扎上了永远也拔不去的刺儿,这刺儿,虽然经过了几十年的风淘雨洗,仍让人眼睛迎风流泪,心头触物伤怀。当然,这也成了马正天二杆子病大发作的又一铁证。马登月在说起这件事时,我无法揣摩他的真实心情,他说,你老太爷做的这件事,他倒是风光了,可把他一辈子做的好事都掩盖了,多少年来,他成了贫富差别阶级对立的典型。我说,老太爷大操大办婚礼,花谁的钱?马登月目不转睛盯了好大一会儿,疑惑地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吗?我说什么意思,没有别的意思嘛。马登月似乎明白了我的话,他说,这个瓜毬娃,真是个瓜毬娃,花自己的钱呗,还能花谁的钱。我说,花自己的钱,给自己娶媳妇,与别人毬相干,管的宽!马登月嘿嘿一笑,摸摸我的头说,我说你是瓜毬娃,你还不承认。这道理现在我把嘴摔成八瓣子,也给你说不清,等你长大了,你注意观察,当你成为一个大富翁时,你看看人们投向你的眼神儿,一束束目光就是一道道火焰,当你沦为一个叫花子时,你再看看人们投向你的目光,你简直是一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恨人有,欺人无,古今通病,概莫能外。人啊,人,人就是这么一群东西啊。
  马登月叹息连连,我已经是初中生了,我追求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我反感他这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情调。多年后,我重新对我家老太爷当年的婚礼发生了兴趣,这时,我已离开我家的祠堂地,重返西峰几年了。可是,我的爷爷马登月于我初中毕业的前两天死了,再也无人给我讲述家族故事了。当然,关于马正天和泡泡的婚礼盛况,他也只是听说,因为,他是马正天和泡泡的亲生儿子,他不可能躬逢父母的婚礼。当然,他是这桩婚姻的结晶,他听说的事情比别人要多一些,他也更有条件了解许多不足于外人道也的内幕。
  对我来说,这不能不是一个天大的遗憾,我是学历史出身,对历史有着近乎虚妄的痴迷,我熟悉世界通史,熟悉中国通史,精心研读过许多正史典籍,还有野史杂乘。可是,我家的历史却大雾弥漫,只听原野深处人声鼎沸,却难辨人影儿。马登月也是民国时期北平名校的高材生,主修的也是历史,他对我们家族的历史了如指掌,可以说,我们几百年的家族全部装在他的肚子里。可惜,他生存的时代,打倒大家族是时代的最强音,他隐居穷乡僻壤,很想从一个家族的兴衰史入手,给人们复原一个地方的行走轨迹的,可是,终其一生,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的絮叨,在长达几十年的光景中,他像路边野狗刚拉下的一泡热狗屎,人人唯恐躲之不远。我能听懂人话了,我成了他惟一的听众,他的精神面貌由此大有起色,可是,我只能听得懂他说的脏话、野话、混账话、骂人话,文明话很少听得懂,听懂了,也不放在心里去。当我真正明白他的价值时,他已经死了四年了。这四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他这种老读书人,一个个由臭狗屎变成了香饽饽,可是,他这堆臭狗屎只能以臭狗屎本身的功用滋养家乡的土地了。幸运的是,我天生有着良好的记忆力,带听不听溜进耳朵的话,时隔许多年,竟然还准确记得十之###。
  

青白盐 二十九(2)
这样,我的家族史,还不至于完全湮没。
  我是十六岁那年离开我家的祠堂地员外村,远涉百里,到西峰修习历史的。我在这块祖先生活过的地方,一口气生活了十八年。我每天都生活在历史中。单身吃大灶饭时,每一次打饭,大师傅都要想方设法把剩饭陈馒头留给我,时间长了,我已经混了一些与人扯旗放炮的资历,我对大师傅的这种行径表示了强烈抗议,大师傅笑着说,你不是学历史的吗,书和文物越旧越值钱,我以为,越是剩饭陈馒头,你越爱吃呢。他是跟我恶作剧的,我们俩就此成了好朋友。他是在西峰生西峰长的人。我向他打听,他认识的还活着的,九十岁左右的老人,他一口气给我介绍了好几位。一年的剩饭陈馒头没有白吃,中断了家族史又有了重续的可能。我的数学很差,可这道简单的算术题难不倒我。马正天与泡泡的婚礼是在一###九年的初春举行的,到我二十岁前后,年龄在九十岁左右的老人,当年已经十岁左右了,该懂得的事情未必懂得,该记住的事情一定是记得的。当然,我是拿我自己与他们作比的。果然,他们的记忆力比我差远了,对童年目睹的事情留下的只是点滴的模糊的印象。有这就够了,聊胜于无罢。
  几位老人的回忆在整体上证实了我爷爷马登月所言非虚。他们共同说,哈哟,那可了不得,满街都是红的嘛,比前些年的红海洋壮观多了,红海洋用的是红纸红布,马正天那时候,统统用的可是红绸子,那个二杆子货,真是个二杆子,会挣钱,也会花,我老汉活了几个朝代了,哪里见过谁还有人家那阵势,听都没听过。他们不知道我是马正天的重孙子,一口一个二杆子,出来的气比进去的气多了许多的老嘴里,时隔八十年了,仍然掩饰不住那种骨子里的恼恨、艳羡,还有无奈。至少有一点被证实了。当年,马正天用红绸子将西峰街上所有的大树小树高房低屋全部覆盖了。在迎亲队伍必经的几条大街,全部铺上了红布。马正天这人做事向来厚道,红绸子和红布他都交由几家绸布店办理,按西峰的市价结算。几家绸布店所有的员工集体出发去西安进货,可是,本钱不够,马正天给他们一一垫足本钱,货进回来以后,按西峰市价再买回来。稍懂得点生意经的人为此嘲笑了马正天多少年,说那真是一个活活的二杆子货,你手下那么多的闲人,为什么不让他们直接去西安进货,居然自己贴本钱,又让别人赚差价?马正天当时就听到了这些话,听到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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