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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金钱使人铤而走险(1)
两千年前,匈奴侵占了月氏的地盘,在西北日渐坐大,汉王朝就寝食不安了,曾经软硬兼施(便有了昭君出塞的故事,也有了班超从戎的故事),但匈奴剽悍,又反复无常,一直难以制伏,于是武帝便派了张骞去已经西迁的月氏游说,企图联合抗敌。
丝绸之路就这样要始于足下了。
这一天也是个淫雨的天,张骞在西城门口的青石路面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带百多人秘密西行。把渭河走尽,翻越了乌鞘岭,才在沙漠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得很难,即被大队的匈奴骑兵围住,一瞧见肿泡眼、大板牙,不容分说,绳索捆了,送往单于庭的帐篷里。此一送,竟是十年之久。十年里,张骞习惯了穿羊皮袄,喝马奶,也与匈奴女子结婚生子,但张骞是汉室忠臣,终于设法逃脱了又继续西行,一年后到达大宛,到达月氏。可惜的是已经远离了匈奴的月氏,却新地肥沃,日子好过,无心再卷入战事,张骞骂了一句“ 小国寡民”,只好怏怏而归。
归来的张骞伏在殿前痛哭流涕,以未能完成朝廷重托而请罪,并呈上了一份十数年间的个人生活汇报和一路的出使见闻。汉武帝先是摇头,半仄了身子,慵懒地翻揭着那一大沓的材料,一段话便使他突然目生亮光,“ 大宛有奇特的良马,出汗为血,日行千里”,霍地就站起来了。当初派张骞出使,一是念其忠诚能干,二也是看中名字中的骞字———驱马出塞———难道这匹驽马要引回天马吗?汉与匈奴作战了几十年未胜,原因是匈奴有好的坐骑,而汉人能乘的只是蒙古草原的小马,装备的落后导致了战事的失利啊!汉武帝走下殿来,把张骞扶起,看着张骞花白的胡须和酱猪肉一样深红的脖脸,眼里落下一滴泪来。这一滴泪使张骞受宠若惊,当武帝让他绘制一幅更详尽的出使图,他伏案工作了十天十夜,并再次出征,率使团去了。
接下来的故事是异常的漫长也异常的壮观,几乎是演义了汉朝的强盛的历史。使团带上千金和金马在大宛要淘换马种,遭到大宛国王断然拒绝。消息传回长安,武帝就愤怒了,立即发六千兵马去征伐,六千兵马在敦煌的大漠中因供应不足被渴死和冻死大半,到了大宛吃了败仗,仅六百人逃到了吐鲁番。武帝又下令,就在吐鲁番屯兵生息,谁也不能退进阳关,再派去六千人和三千匹战马要与大宛决一死战。结果汉军将大宛王府包围,迫使大宛国王献出了三十匹汗血马和一批仍属良种的牝马。有了良马种,汉朝建立了马场繁殖培育,数年后骠骑将军霍去病领军与匈奴作战,兵是精兵,马是良马,一举将匈奴赶出了甘肃的东部,一条中原与西域多国相连的交通大动脉于是形成。这条通道那时被称做御道,为了保护,沿着秦长城,新的长城继续向西延伸百十里并建筑关寨,驻扎重兵。从此,在这条通道上,内地的商品输入西域,而西域的商品也输入内地。在出口的商品中,无论数量或地位,没有哪一样能与华美的丝绸相媲美。
这就是丝绸之路。
四年前,我因贪吃最好的苹果,去了一趟关中西北角的淳化,那里有秦直大道(这是与秦长城一样伟大的工程)的入口,也是丝绸路上的一个重镇,一只熊就站在路畔。熊是石的,汉代的。那时我想,霍去病的几十万大军是经过这里去西征的,成千上万只骆驼组成的商队也是经过了这里,为什么没有栽一块写着“ 泰山石敢当”的石头在这里,也没有竖一面凿着“ 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碑子?石熊的体积极小,仅仅半人高,一只前爪举在头侧,一只前爪捂腹,嬉闹状的,鼻子发红(特意以有着朱砂红的石头赋形的)———我一看见这朱砂熊就乐了。
我把朱砂熊的故事说给了我的同伴,但是同伴没有乐。他们没乐,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古人的胸怀和幽默我们已经很少有了。
大家关心的只是翻地图,寻查着西行路线。丝绸之路是分为了东段、中段和西段的,西段东段又分为中路北路南路。南路从长安经天水、秦安、甘谷、武山、陇西、渭源、临洮到兰州;中路从长安经泾川、平凉、静宁、榆中、皋兰、永登到武威;北路从长安经通渭、会宁两县中的华家岭后,折向北到会宁,又从会宁至靖远渡黄河,经景泰、古浪到武威。中段是惟一一条直线,这就是甘肃的河西走廊,从武威经永昌、山丹、张掖、裕固、民乐、临泽、高台、酒泉、嘉峪关、玉门、安西到敦煌。西段的三条线,北线至安西经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乌苏、伊宁至哈萨克、俄罗斯、伊斯坦布尔。中线从安西经楼兰、库尔勒、库车、喀什至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伊朗、伊拉克、埃及。南线从安西经石城、且未、和田、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至印度。真正的丝绸之路,就是西安至安西。对于进入了新疆以西的西段,因为我数年前几次去过新疆,而古时的丝绸贸易西域可以说是个集散地,至于西段的北中南三线,那也只是后人和商品足迹所到而已,所以,我们选择了丝路的主干线。至于主线的东段,北路是最短的一节,但由于地处大漠边缘,人烟稀少,交通诸多不便,从古到今走这条路的人不如中路和南路多,中路则是我以前去兰州时差不多经历过,那就只有走南路了。
爱与金钱使人铤而走险(2)
走南路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有过了一个团队,名字叫中瑞科学考察团———在此以前,走的都是高鼻子蓝眼睛的人,他们是伟大的探险家,也是卑劣的文物盗贼———以骆驼为交通工具。其骆驼四百匹,每次宿营,骆驼卧成一圈,而人居之圈内,被称之为驼城。骆驼是除了牛马以外最易为人驯服的高脚牲口,它的样子丑陋,总是慢腾腾地摇晃着身子往前走,若碎步跑起来,从后边看去,样子显得笨拙和滑稽。它永远是相书上描述的那种贫贱者的步姿(它也只吃草料或数天里可以不吃),但好处是能忍耐,不诉说苦愁。我采访过一位近百岁的老人,他当年就是团队中的一员,他说,在沙漠的一个夜晚,月色明白,但他没心情去欣赏,因为口渴得厉害,拉了一匹骆驼到沙丘后想用刀子捅其前腿根喝血。他们曾经是这样屠杀过数十匹骆驼了,每次屠杀,骆驼都是前腿跪下去哀鸣不止,然后灰浊的眼泪流下来通过长长的脸颊,泪水立即被蒸干,脸颊上便留下泛黄的痕道。这一次他要偷捅的是一匹最壮的骆驼,他并不敢让它死去,只是要借它的一些血解渴,骆驼就拿眼睛一直盯视他,他向左,骆驼也向左,他向右,骆驼也向右,他才说了一句“ 我渴……”骆驼哇地一声,脖子上涌起一个包来,咕咕嗵嗵上下滚动,噗地一下,足有一小盆容量的痰液喷出来,浇了他一头一脸。骆驼的痰是非常非常的腥臭,他当时就昏倒了。老者的话使我在西行路上从此再也不敢遗忘了水壶,但也反感起了骆驼。虽然骆驼的时代已经过去,漫长的河西走廊里,只在敦煌鸣沙山下见过一队骆驼,有武威转场的牧人,赶着羊群,把他和他的女人、毛毡、锅盆和装着炒面的口袋坐在一匹骆驼上,骆驼便只好在一些旅游点上做了供拍摄的道具,寂寞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驼峰歪着,稀稀的毛在风里飘。距中瑞考察团又过了十多年吧,真正地只为着丝绸之路的,是斯文赫定。这位曲卷了黄毛的洋人,口里叼着一只烟斗,带着了四辆福特卡车和一辆小轿车,从北京的西直门出发到乌鲁木齐,再逆着丝路到了西安。洋人就是洋人,自古的洋人都是从西往东来的。而我们却从东往西,一辆三菱越野车就呼啸着去了。
我一直认为,汽车里有灵魂的,当世上的狼虫虎豹日渐稀少的时候,它们以汽车的形状出世。这辆三菱越野车是白色的,高大而结实。当选择这辆车时,老郑(他是负责吃住行的,我们叫他团长)有过犹豫,因为这辆车曾经吃过一个人的,我却坚持不换,古时出征要喝血酒,收藏名刀要收藏杀过人的刀才能避邪。何况唐玄奘取经时的那匹马,也是有过犯罪史的小白龙变化的。我趴在车头,叽叽咕咕给车说话,叮嘱它既要勇敢又得温顺———我尊重着它,因为它已经是我们的成员之一了。
也正是这辆车,经过了许多关卡,未经检查和收费就顺利放行,我们总结这或许得益于车的豪华,或许因了老郑———他坐在前排,方脸大耳———像个领导。但车却在一大片苍榆和板筑土屋混杂的一处村落前被挡住了。挡车的是一群农民,立即有三个老头睡倒在车轱辘前,喊是喊不起来的,去拉,他们抱住你的腿不放,呼叫:大领导,你不做主,你从我们身上碾过去,大领导!问清原委,原是村干部吃了回扣便宜出卖了百十亩地让外人盖娱乐场所,他们不愿意少了土地,更不愿意盖娱乐场所。这里到处都是妓女,反映到乡政府,乡政府解决不了,正群情激愤着,见小车过来就拦住了。我们解释这事应该去上告,我们同情你们,也支持你们,但我们并不是大领导,瞧瞧,大领导能是我们这么瘪的肚子吗?他们说:得了吧,坐这么白胖的小车还不是大领导?!我哭笑不得,而且心情极糟,同行的老郑、宗林、庆仁和小路开始反复解说,趁机让我逃脱包围,去了路边的一间厕所。在厕所里,我的手机响了。
谁?我。哎呀,你在哪里?我在路上。路上?什么路上?!佛往东来,我向西去。
突如其来的电话使我又惊又喜,但话未说清电话却断了,我喂喂地叫着,又拨了她的手机号,传来的竟是“ 对不起,你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我站在厕所里发呆:她怎么也说了“ 佛往东来,我向西去”,莫非她也在西路上,并且提前了我吗?哎呀呀,若真的她也来了西部,那这也太有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