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为他们重新搭了小帐篷。但是,一整夜听见外边有人偷听,丈夫竟无论如何做不了爱———爱是要在好环境里做的———越急越不行。天一亮,丈夫就又上山去了,爬在几十米高的井架上操作,贴身穿了棉衣,外边套了皮衣,还是冷得不行。她是将灌着热水的塑料管缚在他身上后再穿上皮衣的。下午收工回来,丈夫是油喷了一身,下山中人冻成硬冰棍,下车是人搬下来的,当天夜里就病了。新婚妻子千里迢迢来探亲,为的就是亲亲热热几回,回去了好给人家生个娃娃,但那一回什么也没有干成。她说,她在下山时半路上碰着一个工人,工人长得酷极了,却一身油污,你只看见他一对眼睛放光。她停下车要为他拍照,他先是一愣,立即将油手套一扔,紧紧握了我的手。她说,你别生气,在那一刻里,如果那人要拥抱我,强暴我,我也是一概不反对的。她说,那天晚上,她累极了,可睡下一个小时后就醒了,心口憋得慌,知道这是高原反应。隔壁房间里一阵阵响动,开门出来看人,原是新来了一个小伙也反应了,人几乎昏迷过去,口里鼻里往外吐沫,是绿沫。我庆幸我只是仅仅睡不着。听说身体越好越是反应强烈,你如果来了,恐怕一点反应也没有了吧。我走出招待所到街上去转,天呀,现在我才知道这么个不足两万人的油城里,夜里灯火通明,通明的是一家一家歌舞厅、桑拿室、按摩房和洗头屋。我去了一家歌舞厅门口,门口有一个摆小摊的妇女在卖纸烟,她竟然把我当成了小姐,问我生意好不好?我说我不是,我这么清纯能是小姐?那妇女说,越不像小姐越是小姐哩!妇女还说,这里大约有五千小姐,看见斜对面那个邮局吗(那是个小得不起眼的邮局)?前天一个小姐给她的家乡姐妹拍电报,电文是:人傻,钱多,速来。我问她这么瞧不起小姐,怎么还在歌舞厅门口摆摊?妇女说,她是敦煌市的下岗工人,丈夫就在油田上,油田四个月一轮换,男人辛辛苦苦干四个月,回去却落个精光,她反正闲得没事,来了一是可以看守自己的男人,肥水不能流入外人田么,二来摆个烟摊,我也能养活自己了。她说,就在她与那妇女说话的时候,歌舞厅门口一个姑娘送一个男人出来,娇声道:张哥你好走哇!男的在那姑娘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姑娘用拳乱捶:张哥你坏!你坏!她看时,那姑娘竟是她用车捎的那位姑娘!她赶忙低了头不让姑娘看见了她而难堪,其实人家或许并不难堪,这就像在城河沿上散步时猛地经过了一对谈恋爱的男女,不好意思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自己。她说,我那一时里想了,花土沟到敦煌八百公里,是没有班车的,这些小姐是怎么来的呢,都是搭乘了像我这样人———或许在这条路上开车的只有我一个是女性———的车吗?!
我说,从吐鲁番出来,汽车穿过了一片雅丹地貌,又是戈壁,又是盐碱地,在远远的地方,有推土机在那里翻动地面,白花花的土块像堆放着水泥预制板。我下了车去拉屎。我的肚子已经坏了,早上起来一阵屁响,觉得热乎乎的东西出来,忙上厕所,一蹲下就泄清水,而早晨出发到现在,屁股上似乎生了湿疹,奇痒难耐,又总觉得要拉,每每下车,除了噼噼啪啪一阵屁带出些清水来,又什么也拉不出来。没想,庆仁、小路、宗林也都拉了肚子,就一直骂昨天晚上的手抓饭不干净。因为我们都是男性,而那些远处劳作的人也是男性,就肆无忌惮地撅了屁股蹲在那里。但这里依然没有苍蝇。跟随我们的那只西安城的苍蝇它懒得下车。劳作的人见了我们就跑过来,———他们是见人太稀罕了———我们立即就熟如了朋友。那一个戴着白帽子的人告诉我们,他们是碱厂的。这里的碱厂是全国最大的,才建厂的时候,生意非常的好,产品大都销售到东北的一些军工厂,福利当然也就好了,可以天天有肉吃,有酒喝。可后来,俄罗斯那边也发现了碱矿,离东北近,价格又便宜,那些厂家就全进了俄罗斯的货,他们的生意就难做了,每月只二百六十元的工资(原本是二百五十元,嫌不好听,厂长狠了狠心,多发了十元钱。)。二百六十元仅仅够吃饭,可不继续干下去,他们又能干什么呢?那汉子给我们摊摊手,笑了一下。这时候就有了音乐声,声音是从那里的一台收放机里传出来的,所有的人都趴在了地上。汉子说:我得去祈祷了。匆匆跑了去。宗教使这些人的精神有了依托,他们趴在地上感谢着主呀,赐给了他们的工作和工资。我说,这天的晚上,我们是住在了一个小镇上,小镇的那棵大桑葚树下男男女女的维吾尔人在唱歌跳舞,我以前只以为维族歌都是欢乐的,没想他们唱的是那样的哀怨苍凉,我们听不懂歌词,但我们被歌声感动,眼睛里竟流出了泪水。也就在这一夜,我是发了火的———我是轻易不发火的,但要火了,却火得可怕———差点抓了茶杯砸向了宗林。因为跳舞的人群中有一位极美丽的姑娘,她的头发金黄(是不是染的我不知道)而两条腿长又笔直,跳起来简直是一头小鹿,宗林和小路就嘁嘁咻咻说着什么。当舞蹈暂歇的时候,宗林说:你不是爱长腿女人吗,我给你和她照个相吧。我瞪了他一眼,他却还说:我给你叫她过来。姑娘就在邻桌,我知道她已经觉察到我们这边嘁嘁咻咻是为了什么,但姑娘始终不肯正眼瞧我们,我们已经被她轻看了,若她能听懂汉语,一定是极讨厌了我们。我就发出了恨声,茶杯要砸过去时停住了,一个人生气地离开了那里,先回住处去了。我的房东,一个长得如弥勒佛一样的汉人,却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我说,我讲给你吧,虽然有点黄色。房东说,你知道不知道,疯牛病的原因已经查出来了,原以为问题出在公牛身上,不,是母牛的事。你想想,母牛一日挤三次奶,却一年只给配种一次,那母牛不急疯才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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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8)
她说,从花土沟沿铺设的石油输送管道一直走,她来到了格尔木,你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出这一路色彩的丰富!先是穿过一带盐碱的不毛之地,你看到的是云的纯白,它在山头上呈现着各种形态,但长时间地一动不动,你就生出对天堂的羡慕。又走,就是柔和的沙丘,沙丘却是山的格局,有清晰的沟渠皱纹,而皱纹里或疏或密长了骆驼草,有米家山水点染法。再走,地面上就不平坦了,出现着密密麻麻的土柱,每一个土柱上部长着一蓬草。这土柱似乎也在长着,愈往前走土柱愈高,有点像塔林了。在内地,死一个人要守一堆土的,这里一株草守一堆土。这当然是风的作用,你却恐怖起来,怀疑那里栖存着从这里经过而倒下的人的灵魂。到我乌图美仁,多好听的名字,天地间一片野芦苇,叶子已经黄了,抽着白的穗,茫茫如五月的麦田,你便明白了古人的诗句“ 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定在这样的草中,但这里没有牛,也没有羊,继续走吧,沙丘又起伏了,竟有十多里地是黑色的沙,而在黑沙滩上时不时就出现一座白沙堆,近去看了,原来这里沙分两种,更细的为白沙,颗粒略大的为黑沙,风吹过来将白的细沙涌成堆,留下的尽是黑的粗沙。沙丘又渐渐没有了,盐碱地上又是野芦苇,野芦苇中开始有了沙柳,沙柳越来越多,形成一大丛一大丛的,橙色、浅红、深红、紫、绿、黄诸色,铺天盖地远去,你从此进入了五彩花田,天下最美的花园中。车开了两个钟头,这花园仍是繁华,并且有了玉白色的沙梁,沙梁蜿蜒如龙,沙柳就缀在梁坡上,像是铺上了一块一块彩色的毛毡。兴致使你走走停停,你发觉有了发红的山,发蓝的山,太阳强烈,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往上腾,如燃烧了一般。她说,我现在才明白,这地方的阳光和阳光下的山、地、草是产生油画的,突然感觉我理解那个凡·高了,凡·高不是疯了,凡·高生活的地方一定和眼前的环境一样,他是忠实地画他所见到的景物的。而中国的那些油画家之所以画不好,南方的湿淋淋天气和北方那灰蒙蒙的空气原本是难以把握色彩的,即就是模仿凡·高,也仅是故意地将阳光画得扭曲,他们没有来过这里,哪里能知道扭曲的阳光是怎样产生的呢?她说,她是歇在了一个石油管理站里吃的午饭,六百公里的输管线上有着无数的管理站,而这个管理站仅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是夫妻。荒原上就那么一间房子,房子里就他们两人,他们已住过了五年。他们的粮食、蔬菜和水是从格尔木送来的。当冬天大雪封冻了路,他们就铲雪化水,但常常十天半月一个菜星也见不到。他们的语言几乎已经退化,我问十句,他们能回答一句,只是嘿嘿地笑,一边翻弄着坐在身边的孩子的头,寻着一只虱子了,捏下来放在孩子的手心。孩子差一个月满四岁,能在纸上画画,画沙漠和雪山,不知道绿是什么概念。
我说,我们登上了天山,看着那湛蓝的湖水,我就给你拨电话,但天山顶上没有信号。是的,每见到一处好的风光,我就想让你知道,这如富贵了衣锦回乡,可拨不通电话,有些穿锦衣夜行的滋味。我们钻进湖边一个山沟,沟里塞满了参天的松,松下就是巨石,石上生拳大的苔斑,树后的洼地里住了一户哈萨克人。我们在哈萨克人家做客,拿了相机见什么拍什么,都觉得兴趣盎然。帐篷的前前后后,这儿一堆巨石,那儿一堆巨石,石上还是苔,但颜色丰富多了,有白色、黄色、铁锈色,你觉得石头发软如面包。一块巨石上竟也生一种树,类似石榴,又不是石榴,枝条折着长,有碎叶,发浅黄。帐篷右前的一丛树与乱石中堆有燃煤,树干上吊着一扇羊,羊是才杀的,羊头和羊皮在草地上,有四只鸡缩在树下,与石头一个色调。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