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打尽,谁负责任啊。”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01押送或凭吊(2)
有人讥笑:“那老头完全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一个害群之马,光天化日给母校的庆典抹黑,完全是教育体制的自食其果,来人哪,把他拉出去毙了。”
有人直言:“校庆不能是成功人士的专场,更不能是慈善捐款的包场,一所大学的百十年,毕业生平平常常是多数,乌龟王八蛋也不在少数,只要是校友就应该一视同仁,谁都有上台表达心情的权力,说不定老先生要让我们大家一起分享他不同凡响的经历呢,对于我们晚辈来说,一个人生沧桑比一百个人生辉煌更让人受用,呵呵。”
一位网名叫“大师在此”的说:“老前辈早就有言在先,大学之大,不在大楼,在于大师也。可据我有限阅历有限眼光,大师通常秘不现身,流于纸上谈兵,呜呼哀哉。大师身影诡秘,大师秘踪难寻,说不定今天就是大师的灵光一现呢,有哪位高手能追寻这位老先生的出处,说出个来龙去脉,说出个子丑寅卯,之江大学的后生三生有幸了。拜托,拜托。”
果然有一个署名“大师已去”的帖子比较务实,成为那天之江大学校园网BBS的置顶头条:“据校庆办权威人士透露,今天校庆上的不速之客身份已经查清。丁无量,男,1923年出生于浙江萧山,1942年考入本校师范学院教育系。1944年响应国民政府号召优秀青年抗战,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被国民党青年军203师挑选,弃学从戎,任上尉教官,文职,专事教授孙中山的国父遗训总理遗嘱。一年后1945年抗战胜利,恰逢203师移师杭州,该老师兄认为自己应该继续完成学业,遂又解甲归学,于1948年7月毕业于本之江大学师范学院教育系。1957年以历史反革命罪获刑五年,押送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某劳改农场,1962年刑满释放,留场就业,据说在青海一待三十年。以上简历有道听途说之嫌,仅供参考,因为事实无法考证。又据校庆办可靠人士透露,有关方面与丁老师兄紧急面晤之后,今天下午学校已派专人专车,驱程逾三百里,送其回金华老家,想来一切平安。”
网民果然厉害,父亲在网上也劣迹斑斑,无可逃遁。其实,我是一个基本上没有父亲的人,换句话说父亲对于我仅仅一个代名词而已,从我幼年到青年的成长时期,父亲消失了,父亲在我人生的要命时期消失了整整三十年。我想,我曾经想了又想,天下没有父亲或者失去父亲的人绝不在少数,没什么稀罕的,没有也罢,人生如常,上帝既然不让圆满,就好好活自己的阴晴圆缺。问题是我的父亲消失了三十年之后又忽然出现了,重归我的人生了,这就又要命了。要命的方面很多,比如你无法向你的儿子解释,你的父亲的父亲的来龙去脉,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比如现在我怎么都想不清楚,一个85岁的老反革命,跑到人家110年的光辉灿烂的校庆上去干什么。没人邀请你,你自以为是,不是回光返照,不是心怀鬼胎,想凭吊什么,你就无法解释,最后居然又被人押送回家。看来,反革命永远是反革命,一生都需要押送,倒霉蛋永远是倒霉蛋,一辈子都倒霉。
事实上父亲坐火车去杭州的那天晚上,弟弟就从老家打来电话,说老头子不打一个招呼,忽然失踪了,把老太婆吓坏了。老太婆说临出门的时候,老头子拿出几年不穿的西装,对着从不照的镜子足足打量了半小时,好像要告别人世的样子。弟弟说他已经向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见怪不怪说,失踪有个时间考量的,不是你们一时见不到,就随便可以下结论的,弟弟急了,公安不急,差一点急出事来。现在父亲回来皆大欢喜,老太婆开始胡言乱语,弟弟执意要留校方代表吃饭。弟弟说,已经在金华最好的五星级国贸大厦22层订好一个包间,敬请赏脸,以表谢意,一边手忙脚乱给小车司机递烟端茶,点头哈腰给校方代表赔礼道歉。弟弟说,我们家老头子,脑子有毛病,好端端在家里,偏偏待不住,一天到晚往外跑,一个失眼,就不见了,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不过,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好像基本上老实了,现在好像很少出门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校方代表摆摆手,又握握手,很严肃地说,丁无量先生年事已高,今后要牢牢管好,弄不好出一点什么偏差,这个责任我们可负不了哦。之江大学的校车绝尘而去,弟弟给我报平安,我听得云里雾里,上网之后才大致有点明白,父亲这个老反革命,在我的千里之外,在他半个世纪前的母校,又有了新动向。
弟弟在老家,我在北京,弟弟一个星期去父亲家一次,我一年回老家见父亲一次。弟弟去父亲家是有内容的,春夏秋冬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无微不至,这次一堆蔬菜,下次一桶食油,去年一台电视机,今年一台空调机,弟弟很像一个救援机构,好像父亲是一个难民似的。我见父亲可谓难得,和大多数中国人的子女差不多,仅仅一个形式而已,说来更像一个仪式,见个面,吃个饭,问一声身体呵呵呵,今天天气呵呵呵,聊天都觉得是应酬。不过有一点我们兄弟俩倒是不谋而合,都从来没叫过一声爸爸,怎么叫啊,叫不出来。算起来父亲离开我们那年,我3岁,弟弟1岁,按理我3岁应该会叫爸爸了,但我已没有一点记忆了。而且爸爸这个东西,即便当时叫过,叫了也是白叫,相隔几十年后忽然让你重新再叫,面对一个陌生的老头叫一个爸爸,好像很荒唐。你的语言库里从来不用的词汇,怎么调也调不出来的,小我两岁的弟弟估计就更困难了。同样,那个我们背后称呼为老太婆的,说起来算是我们的后妈,就更难让我们有一个什么标准的称呼了,没法开口的。老太婆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山村农妇,比父亲小20岁,有短暂婚史,丈夫死后一直独居,没有孩子,父亲回来一年后,母亲去世,他们以前的老同事就撮合老太婆与父亲一起生活了。虽然母亲的去世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但我们都觉得老太婆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把父亲照顾得井井有条,我们很难想象没有这个老太婆,父亲现在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说起来,父亲有今天,有退休工资,有亲生儿子,有孙子孙女,有半路夫妻,老有所居,老有所养,老天有眼了。
我虽然没有叫过父亲一声爸爸,但我一直认为我对父亲是有贡献的,犹太人有一句谚语说,父亲帮助儿子时,两个人都笑了,儿子帮助父亲时,两个人都哭了。我不哭不笑,我沉默寡言,但信奉一点人类的格言。在自己成为父亲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了父亲,那次可以说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押送,我把父亲搞回了家。也许,有的人一辈子都需要押送。父亲生育了我,我把父亲搞回家,一报还一报,谁也不欠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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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劳改或青海(1)
从兰州到西宁,火车一直在爬坡,1985年中国火车的时速不知道是多少公里,慢吞吞让我感觉确实在向青藏高原前进。窗外,大地苍黄,树木稀疏而清晰,一株一株往后移动,我心里却没有一点感觉父亲离我越来越近。我后来去看望一个神经病大头表弟时,心头竟也敢怦怦乱跳,好像马上要见一个情有独钟的恋人,看来一个行尸走肉去远方的父亲,远不如一个藏龙卧虎在眼前的神经病,这真是一个令我头痛不已的问题。我抓住我们文联与兰州文联两地国画联展的机会,开幕后向领导请了假,我说我要去西宁看朋友,我没有说父亲,单位里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父亲在哪里,我自己都不知道父亲到底在哪里。对座的老汉听说我第一次去青海,说那里的海拔高,一般人适应不了的,说搞不好啊,头要晕,气要喘,心脏会出问题的。我从小生活在东南沿海,对海拔没有概念,就像对父亲没有概念一样。后来父亲那位名叫复旦的牢友告诉我,从平原到高原去还不是最可怕的,有些人在高原待了几十年,一下子回到平原,心脏更受不了,很大一批从西部青海劳改多年回东部沿海的,就此一命呜呼。复旦笑眯眯说,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必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高,必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低,复旦好像被改造成一位哲学家了。我问他,你说的轻轻重重高高低低,是同青海劳改农场的海拔有关吗。他闭眼无语双手合十,他已经信佛了。
西宁火车站广场那个高耸入云的圆拱形钢铁雕塑,怎么看都像蓝天白云下一个巨大无比的手铐,手铐下人群如蚁。按照父亲信中的指示,我找到了唐格木农场驻西宁办事处。据说所有青海的劳改农场在西宁都设有办事处,数量多少不得而知,功能不详,我想顶多也与各地驻京办事处差不多。父亲在信中告诉我,找到那里就可以找到政府了,找到政府就可以找到他了。父亲的语言让我很陌生,不像与我们同一个汉语系统,后来我才明白,父亲说的政府,是劳改犯长期训练出来的特指,任何一个管理劳改犯的机构或个人,在他们的嘴巴里都是政府,以显示政府的无处不在,让政府成为一个随身到处游动的音符,一声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吓人一跳的喊叫,一块犯人嘴巴里的口香糖。
唐格木的这个办事处,门面是一间低矮的平房,走进去好像地道战,光线阴暗,曲里拐弯。我奇怪外面大街空旷无比阳光灿烂,为什么把里面搞得阴阳两个世界,任何进入其中的造访者,都会不由自主产生一种压抑。我大小也是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政府的干部,这时候我的尊严似乎消失了,小心翼翼向一个面目不清的办事员说明来意。办事员在萤火灯光的暗处,看上去像女的,听声音像男的,看我的证件,看我的长相,看我的全身,看我随身的书包,甚至翻来覆去看我差一点随手扔掉的火车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