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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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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恻隐之心被彻底颠覆,劳改农场大获全胜了。不知道因为复旦就蜷缩在半米开外的床上,那屁股朝外的姿态展示着明显的假寐,还是父亲与我距离太近的陌生,第一次零接触,这农场第一夜,完全不像妻离子散几十年后的父子团聚。我们没有谈母亲,没有谈弟弟,没有谈亲戚,没有谈老家,没有谈过去,没有谈未来,甚至没有谈一谈那一张棕绷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被窝里,可能各怀心事,也可能各怀鬼胎,我竟然在很不自然的睡姿中睡得十分香甜,我没听见外面有很大的风。
  一夜过去,早上我看见我的白衬衫连日奔波已被青海的风沙漂染成土黄色了。复旦告诉我,父亲早已出门,父亲这段时间表现格外卖力,也不能说十分反常,上课之余经常会去食堂帮厨,拉水烧饭什么都干,显然在为早点离开作铺垫,假积极在这里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复旦说,不远处有一个洗衣服的水塘,操场出去,往左,往右,再往左,再往右。外面大雾弥漫,十步外不见人影,把唐格木的清晨搞得模糊不清,我左左右右绕过几块麦田,雾气朦胧间水塘好像只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看上去整个水色黄乎乎的,我似乎看见水中漂浮着的泥沙了。我蹲下去用手划拉几下,确实又黄又脏,我不敢下手了,这种黏糊糊的水怎么可以洗白衬衫,只能越洗越黄。我提着衬衫站在塘边犹豫着,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喊,洗不得,洗不得。我看见一个人赶着马车,车上载着一个扁圆形的大木桶,马车停在我身后才发现是父亲。父亲看清楚是我,说呵呵呵呵,这里是我们的饮用水啊,经过很长很长的渠道,好不容易引到这里的,这里不可以洗衣服的,洗衣服不在这里的。父亲说着另外给我指了一个方向,顺着父亲的手,我只看见一片雾气在上上下下升腾。我不想洗了,我试图帮父亲往大木桶里装水,父亲看见我拿铁桶的样子有点吃力,叫我靠边,我发现父亲装水的动作居然十分敏捷,弯腰的样子绝不像一个60多岁的老头,我很惭愧看着父亲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桶水搞定了。
  第二次见识父亲的身手敏捷,是在早饭后他要我一起搭车去场部的时候,那时雾已散去,一辆运送农工干活的卡车正在启动,父亲喊我快快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箭步蹿上卡车,跌坐进晃动拥挤的人群,我被人拉上卡车时,他已开始闭目养神,目中无人了。在青海高原的蓝天白云下,看着这个随车一晃一晃的老人,这个训练有素百炼成钢的家伙,这个能在瞬间就进入自己某种境界的人,居然就是我离家万里年代久远的父亲,这个场景至今让我觉得很不真实,好像索尔仁尼琴的小说《古拉格群岛》中的一个镜头。
  父亲领着我走进场部办公楼,父亲蓄谋已久不可告人的目的开始了。他像推销一种产品一样把我四处推销,核心内容与主题思想,是炫耀他的儿子是一个市政府的国家干部,这次专程来这里接收他这个父亲回浙江老家,这个儿子是眼见为实的、铁证如山的。父亲逢人就说,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呵呵呵。父亲到处笑脸相迎,到处笑脸相送,到处点头哈腰,到处唯唯诺诺,说得我好像不是他的儿子似的,说得我是一个不打自招的冒牌货似的,说得好像没人会相信我是他的儿子似的。我们在一间一间办公室走进走出。走进去前,父亲都会说,这里他熟,这里他熟。走出来后,父亲都会说,那里他熟,那里他熟。走进去时,父亲的十分激动,大都换来三言两语一脸严肃,所到之处,都说这事不归这里管,都说这事不知哪里管,他们说,噢,噢,不清楚啊不清楚,大概应该去找某某某。在我同六个科长外加九个科员握手之后,跟屁虫似的走进第七间办公室时,一个王姓科长哼哼哈哈挪了一下屁股,从一张办公桌后开始正眼打量我们,很有分寸地盘问一通,仔细看过我的工作证身份证后,终于拿出一大沓表格,叫我亲笔画押了。姓名,性别,籍贯,身份证号,家庭出身,政治面貌,本人简历,单位表现,等等,凡是与我有关的一切,也就是与父亲有关的一切,都要一一填好。然后王科长摇晃一摞红头文件,说要按规定程序一步一步来,说我们至少还要核实该接收同志的真实身份,不是你们随便领一个人来,随便拿出两个证件,我们就可以放人的,说还需要该接收同志的单位鉴定,该接收同志当地派出所的户籍证明,说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漫长的等待是可以的着急是不行的。这时,我发现父亲的激动不见了,我觉得我的义务完成了。一个父亲的点头哈腰到此结束,又露出一脸阴险,一个儿子的假冒伪劣到此完蛋,又开始一本正经。第三天一早我向父亲和复旦告别时,我看见父亲表情复杂,复旦表情没有,我挥挥手,与其说向父亲,不如说向复旦,说了一句天下人都会说的假话:
  “我还会再来的。”
  

03嫁鸡或嫁狗(1)
母亲对父亲的苦大仇深,我是在青海回来后才有了进一步的体会。那次交谈,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与母亲触及家史,以前少不更事,后来无话可说,现在不得不说了。我没有告诉母亲我去了青海,我知道青海对母亲来说已不复存在,青海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概念的地名,这个地名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罪名,她已经为这个地名背负太多的罪名了。我想,关于青海,任何添油加醋的描述或者轻描淡写的叙述,对她都不合适,不过有一点我却需要证实,这与我下一步的行动有关。我问母亲:
  “你是不是没有同意他回来?”
  他代表父亲,母亲从来不和我们谈论父亲,我记事起就没有听母亲说过一句父亲,我们也好像懂事了几十年从来不问父亲,事实上好像大家都在忘掉他,从心里彻底消灭他。而且因为父亲的关系,父亲的整个家族都被我们遗忘了,他们一家好像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我没去过父亲老家,没见过爷爷,几乎没见过父亲家里的任何人。到现在我也是仅仅知道,从萧山国际机场乘车去杭州,出了机场靠右那一大片树木葱茏小楼林立的地方,就是我的老家萧山南阳镇,我无数次经过,没有一次下车。我对故乡从来没有概念,可以说我不但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家伙,还是一个没有故乡的家伙,没有父亲的人必然没有故乡,遗忘父亲的人必然遗忘故乡。父亲企图回来,我是听我三舅舅说的,我所有关于父亲的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信息,几乎都是从三舅舅那里获取的,三舅舅是个人物,也是同我们家关系密切的人物。外公解放前在绍兴有几家酒厂,在杭州有几家布厂,按现在的说法是企业家,按解放后的阶级划分是资本家。外公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五个儿子里老大早死,老二普通工人安分守己,老四高中毕业后参军去了山东,最小的南京工学院毕业后分配去了昆明,只有老三,头脑灵光,手脚勤快,善于经商,成了外公的接班人,据说曾经将外公的企业从濒临破产的边缘拉了回来,而且公私合营后成了一个地方的工商联主任,可谓左右逢源。老三下面就是母亲和姨妈,我和三舅舅关系好,是因为他是外公家族里最关心我们的一个,外公去世后他好像一直在履行家族的职责,我在乡下当知青时,他居然会坐火车到金华,然后步行十几里跑到村里来看我。记得那天我在田畈里干活,村干部老远喊我,有什么亲戚看我来了,我想村干部一定上当了,我在金华没有亲戚,肯定哪个狐朋狗友冒充,骗取农民信任,让我不干活去喝酒,这是知青们惯用的伎俩。当我见到三舅舅时,白花花太阳底下他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手不停拿着草帽扇风,一手提着从杭州给我带来的咸鱼腌肉,笑呵呵说,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说天气热煞,这么热的天气,你做生活吃得消啊。我当下热泪盈眶,平生第一次有喜极而泣的意思了,似乎有一种知青的感动,也似乎有一种遥远的家族记忆。
  杭州就是母亲唯一的老巢,也是她唯一可以透露家事心事的地方,我相信母亲连儿子都不透露,跟同事或朋友更不会透露的。事实上,母亲只有同事,没有朋友,没有多少我们江湖意义上的朋友,没有酒肉朋友,没有狐朋狗友,更没有四海为家两肋插刀的了。她一个人,从30岁起带着两个小孩,一直生活到今天,她的生活圈子小得可怜,基本自我封闭。我印象中,几乎所有人都说母亲是一个好人,而父亲这个老反革命毫无疑问是坏人,一个大家公认的好人,长期不谈论坏人,太正常的事情,正常得像月亮代表我的心。一个30岁的年轻美女,在一个革命年代里,在一个封闭世界中,显然准备为一个男人从一而终了,由此获得好人名声可谓名至实归。当然,开始改革开放了,开始思想解放了,开始时代进步了,但那是宏观的中国,微观到母亲,破房还是那个破房,低工资还是低工资,活寡妇还是活寡妇,唯一的变化是年纪,从少妇变成了老太婆。母亲听我无缘无故说到父亲,样子突然警觉起来,我甚至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恐:

03嫁鸡或嫁狗(2)
“死鬼同你说什么了?”
  我不好对母亲说,你的死鬼毕竟是我的父亲,父亲是一个人没法选择的,父亲杀人放火还是我的父亲,父亲害了一家人的一生还是我的父亲。我只能笑嘻嘻说,社会是社会,悲剧是悲剧,社会同悲剧,貌似浑然一体,其实漏洞百出,社会当然要对悲剧负责,不能把悲剧全部归罪社会。其实我想强调的就是一点,一个人完全可以钻社会的空子,做不到天马行空,至少可以画地为牢,所谓性格就是命运哦。我近乎天真地认为,那时候国家的时髦口号很符合我们家的现实,所谓中国特色,就是拿国家的帽子戴在家庭的头上,看去千奇百怪,总有一款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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