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两人都笑了,我笑著看他一眼,又讲∶“还有好多哲人和神祗,都是你国
家的。”他就报出一长串名字来,我点头又点头,心里好似一条枯干的河正被一道
清流穿过似的欢悦起来。
也许,是很几天没有讲话了,也许,是他那天想说话。我没敢问私事,当然一
句也不说佾己。讲的大半是他自动告诉我的,语气中透著一份瞒不住人的诚恳。
希腊人,家住雅典,教了十年的大学,得了一个进修的机会去美国再攻博士,
一生想做作家,出过一本儿童书籍却没有结过婚,预计再一年可以拿到物理学位,
想的是去撒哈拉沙漠里的尼日国。
我被他讲得心跳加快,可是绝对不提什么写书和沙漠。我只是悄悄的观察他。
是个好看的人啊!那种深沉却又善良的气质里,有一种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挡不住
的那种光辉。
“那你这一次是从希腊度假之后,经过马德里,就再去美国了?”我说。
他很自然的讲,父母都是律师,父亲过世了,母亲还在。⒎⒈⒈。闹学记雅典
执业,他是由美国回去看母亲的。
我听了又是一惊。
“我父亲和弟弟也是学法律的,很巧。”我说。
就那么长江大河的谈了下去。从苏格拉底讲到星座和光年,从《北非谍影》讲
到《印度之旅》,从萨达特的被刺讲到中国近代史,从《易经》讲到电脑,最后跌
进文学的漩涡里去,那一片浩瀚的文学之海呀……最后的结论还是“电影最迷人”
。
有一阵,我们不说话了。我猜,双方都有些棋逢敌手的惊异和快悦,我们反而
不说话了。
什么都讲了,可是不讲自己,也不问他名字,他也没有问我的。下午微热的风
吹过,带来一份舒适的悠然。在这个人的身边,我有些舍不得离开。
就是因为不想走,反而走了。
在桌上留下了我的那份饮料钱加小帐,我站起来,对他笑一笑,他站了起来,
送我。
彼此很用劲的握了握手,那句客套话∶“很高兴认识你。”
都说豕了真心的。然后我没有讲再见,又看了他一眼,就大步走了。
长长直直的大街,一路走下去就觉得被他的眼光一路在送下去的感觉。我不敢
回头。
旅馆就在转弯的街角,转了弯,并没有忘记在这以前那个被我骂走的跟踪者,
在街上站了五分钟,确定没有人跟我,这才进了旅馆。
躺在旅社的床上,一直在想那个咖啡座上的人,最后走。⒏⒈⒈。闹学记的时
候,他并不只是欠欠身,他慎重其事的站起来送我,使我心里十分感谢他。
单独旅行很久了,什么样的人都看过一些。大半的人,在旅途中相遇的,都只
是一种过客,心理上并不付出真诚,说说谈谈,飞机到了,一声“再见,很高兴认
识你。”都只是客套而已。可是刚才那个人,不一样,多了一些东西,在灵魂里,
多了一份他人没有的真和诚。我不会看走眼。
午睡醒来的一霎间,不知自己在哪里,很费了几秒钟才弄清楚原来是在马德里
的一家旅社。我起床,将头发带脸放到水龙头下去冲,马德里的自来水是雪山引下
来的,冰凉澈骨。这一来,完全清醒了。
翻开自己的小记事簿,上面一排排西班牙朋友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
是不要急著打过去比较清静。老朋友当然是想念的,可是一个人先逛逛街再去找朋
友,更是自在些,虽然,午睡醒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我用毛巾包著湿头发,发呆。
我计划,下楼,穿过大马路,对街有个“麦当劳”,我去买一份最大的乳酪汉
堡再加一个巨杯的可口可乐,然后去买一份杂志,就回旅馆。这两样吃的东西,无
论在美国或是台湾,都不吃的。到了西班牙只因它就在旅馆对面,又可以外卖,就
去了。
那天的夜晚,吃了东西,还是跑到火车站去看了看时刻表,那是第二天想去的
城━━塞歌维亚。也有公车去,可是坐火车的欢悦是不能和汽车比的。火车,更有
流浪的那种生。⒐⒈⒈。闹学记活情调。
塞歇维亚对我来说,充满了冬日的回忆是踏雪带著大狼狗去散步的城,是夜
间跟著我的朋友夏米叶去爬罗马人运水道的城,是做著半嬉痞.跟著一群十几个国
籍的朋友做手工艺的城,是我未嫁以前,在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里还在分
吃冰淇淋的城。也是一个在那儿哭过、笑过、在灿烂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我要
回去。
夏天的塞歌维亚的原野总是一片枯黄。
还是起了一个早,坐错了火车,又换方向在一个小站下来,再上车,抵达的时
候,店铺才开门呢。
我将以前去过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总觉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来得好看
。心里有些一丝一丝的东西在那儿有著棉絮似的被抽离。经过圣。米扬街,在那半
圆形的窗下站了一会儿,不敢去叩门。这儿已经人事全非了。那面窗,当年被我们
漆成明黄色的框,还在。窗里没有人向外看。
夏日的原野,在烈日下显得那样的陌生,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我在这
儿,没有什么了。
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斜坐在罗马人高高的运水道的石阶上,又
是发呆。
就在那个时候,看见远远的、更上层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我心扑一下跳快了
一点,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有一个人向我的方向走下来。是他,那个昨天在马
德里咖啡座上交谈了好久的希腊人。确定是他,很自然的没有再斜坐,反过身去用
背对著就要经过我而下石阶来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运。我相信,所以背著它
。
。0⒉⒈。闹学记只要一步两步三步,那个人就可以经过我了。昨天我札著头
发,今天是披下来的,昨天是长裙,今天是短裤,他认不出来的。
这时候,我身边有影子停下来,先是一个影子,然后轻轻坐下来一个人。我抬
起眼睛对著他,说了一句∶“哦,你,希腊左巴。”
他也不说话,在那千年的巨石边,他不说话。很安静的拿起一块小石子,又拿
起另外一块石子,他在上面写字,写好了,对我说∶“你发发看这个拼音。”我说
∶“亚兰。”
“以后你这么叫我?”他说。
我点点头,我只是点点头。哪来的后呢?
“你昨天没有说要来这里的?”我说。
“你也没有说。”
“我搭火车来的。”
“我旅馆旁边就是直达这个城的车站,我想,好吧,坐公车,就来了。是来碰
见你的。”
我笑了笑,说∶“这不是命运,这只是巧合而已。”
“什么名字?”终于交换名字了。
“ECHO。你们希腊神话里的山泽女神。那个,爱上水仙花的。”
“昨天,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可是又绝对没
见过。”
我知道他不是无聊才讲这种话,一个人说什么,眼睛会告诉对方他心里的真假
。他不是跟我来的,这是一种安排,为什么被这样安排,我没有答案。那一天,我
是悲哀的,什么。⒈⒉⒈。闹学记也不想讲,而亚兰,他也不讲,只是静悄悄的坐
在我身旁。
“去不去吃东西?”他问我,我摇摇头。
“去不去再走?”我又摇摇头。
“你钉在这里啦?”我点点头。
“那我二十分钟以后就回来,好吗?ECHO。”
在这个悲伤透了的城里,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好似是一种回音,是十三年
前那些呼叫我千万遍人的回声,它们四面八方的跃进我的心里,好似在烈日下被人
招魂似的。那时候,亚兰走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霎间,觉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里,只有亚兰是最亲的人
。而他,不过是一个昨日才碰见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个过客。这种心情
,跟他的大胡子有没有关系?跟他那温暖的眼神有没有关系?跟我的潜意识有没有
关系?跟他长得像一个逝去的人有没有关系?
“你看,买了饮料和三明治来,我们一同吃好不好?”亚兰这一去又回来了,
手上都是东西,跑得好喘的。
“不吃,不吃同情。”
“天晓得,ECHO,我完全不了解你的过去,昨天你除了讲电影,什么有关
自己的事都没讲,你怎么说我在同情你?你不是快乐的在度假吗?我连你做什么事
都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我从他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三明治,咬了
一口,他就没再说下去了。
那天,我们一同坐火车回马德里,并排坐著,拿脚去搁在对面的椅子上。累了
,将自己靠到玻璃窗上去,我闭上眼。⒉⒉⒈。闹学记睛,还是觉得亚兰在看著我
。我张开眼睛━━果然在看。他有些害羞,很无辜的样子对我耸耸肩。
“好了,再见了,谢谢你。”在车站分手的时候我对著亚兰,就想快些走。
“明天可不可以见到你?”
“如果你的旅社真在长途公车站旁边,它应该叫”北佛劳里达”对不对?四颗
星的那家。”
“你对马德里真熟!!”
“在这里念大学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都不跟我讲,原来。”
“好,明天如果我想见你,下午五点半我去你的旅馆的大厅等你,行不行?”
“ECHO,你把自己保护得太紧了,我们都是成人了,你的旅馆就不能告诉我吗
?应该是我去接你的。”
“可是,我只是说━━如果,我想见你。这个如果会换的。”
“你没有问我哪天走。”
真的,没有问。一想,有些意外的心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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