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再骑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在一间清洁的小食店里,我们三个人占了三张椅子,那第四张,当心的放著两
盏看上去还是脏兮兮的灯笼。达尼埃一看见它们就咬牙切齿。
点了蛋炒饭和冷饮。冷饮先来了,我们渴不住,捧著瓶子就喝。
也就在那个时候,进来了另外四个客人,在我们的邻桌。⒐⒎⒈。闹学记坐下
来。应该是一家人,爸爸、妈妈,带著十五、六岁的一对女儿。
当时我们正为著灯在吵架,我坚持那辆小喜美还装得下东西,达尼埃说晚上等
我和歌妮睡了,他要把灯丢到海里去。
进来了别的客人,我们声音就小了,可是彼此敌视著。恨恨的。
就因为突然安静下来了,我听见邻桌的那个爸爸,用著好和蔼好尊重的语调,
在问女儿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那种说话的口吻。透露著一种说不出的教养、关
怀、爱和包涵。
很少在中国听见如此可敬可亲的语气,我愣了一下。
“别吵了,如果你们听得懂中文,隔壁那桌讲话的态度,听了都是享受,哪里
像我们。不信你听听,达尼埃。”我拍打了达尼埃一下。
“又听不懂。”歌妮听不懂,就去偷偷看人家,看一眼,又去看一眼。结论是
,那个妈妈长得很好看,虽然衣著朴素极了,可是好看。
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偷看邻桌的四个人。
歌妮会讲不太好的英文,达尼埃一句也不会。歌妮又爱跟人去讲话,她把身子
凑到那一桌去,搭讪起来啦!
那桌的爸爸也听见了我们起初在讲德文,他见歌妮改口讲英文,就跟她讲起某
一年去德国旅行的事情来。
说著说著,那桌年轻极了的妈妈,笑著问我∶“是三毛吗?”
我欣喜的赶快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喜欢结交这一家人。他们的衣著、谈吐、女儿、气质,都是
我在台湾少见的一种投缘,很神秘的。0⒏⒈。闹学记一种亲切,甚而有些想明白
的跟他们讲,想做一个朋友,可不可以呢?
后来,我们开始吃饭,我一直愣愣的看著那两盏死命要带回台北的灯笼。我把
筷子一放,用德文读∶“我要把这两盏灯,送给隔壁那桌的一家人。”
“你疯了!疯啦!”达尼埃这才开始护起灯来。
“没商量,一定要送,太喜欢他们了。”
“那你一路跟我吵什么鬼?”达尼埃说。
“要送。他们是同类的那种人,会喜欢的,我在旅行,只有这个心爱的,送给
他们。”
当我表示要把灯送给那一家人的时候,他们很客气的推辞了一下,我立即不好
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可是当他们答应收下的时候,我又大大的欢喜了一
场。忘了,这只是两盏脏得要命的老灯笼,还当宝贝去送人呢。
分别的时候,交换了地址,一下发现都住在台北市的南京东路四段,只差几条
巷子就是彼此的家,我又意外的惊喜了一次。
那是我不会忘记的一天━━认识了在台北工专教授“工业设计”的赖一辉教授
,认识了在实践家专教授“色彩学”的陈寿美老师,又认识了他们的一对女儿依
缦、依伶。
再惊喜的发现,那些侄女们的儿童书籍━━《雅美族的船》、《老公公的花园
》、《小琪的房间》,这些书籍里的图画,都是陈寿美老师的作品。
为什么直觉的喜欢了这家人,总算有了一部材的答案━━我爱教书的人,我仰
慕会画画的人。虽然他们是留学美。⒈⒏⒈。闹学记国的,我也很接受。因为在那
次旅行之后,我自己也立即要去美国了。那是一九八四年的春节。
在机场挥泪告别了达尼埃和歌妮的第二天,我将衣服丢进箱子,暂别了父母,
飞向美国加州去。那时,还在教书的,抢著寒假的时间,再请老同学代课到春假,
使我在美国得到了整整六个星期的休息。那一年,因为燃烧性的狂热投入,使得教
书的短短两个学期中,失去了十四公斤的体重。我猜,大概要停了,不然死路一条
。
美国的时候,妈妈打电话来,说,“那个好可爱的妹妹赖依伶,送来了一大棵
包心菜,说是去横贯公路上旅行时买下来的,从来没有吃过那么清脆的包心菜。”
丁神父来信,告诉我∶“你的朋友赖老师一家带了朋友来清泉,还给我买了核桃糖
。”
我正去信给依伶,她的来信已经埋伏在我的信箱里了。厚厚的一封,细细小小
的字,写了好多张,又画了地图,将她和全家人去横贯公路旅行的每一个地方都画
了出来。最后,把那些沿途乱丢垃圾的游客大骂了一顿,又叫我以后写文章也应该
一起来骂。我深以为是。
这一家人,以后就由最小的依伶,十五岁吧,跟我通起信来。
休息了六个星期,忘不了学校和学生,急急赶了回来,务必教完了下学期才离
开。我日日夜夜的改作业,人在台北,却没有去赖家探望。他们体恤我,连依伶都
不叫写信了。
那个学期没能教完,美国的医生叫我速回加州去开刀。我走了,搬出了教职员
宿舍,搬去母亲借我住的一幢小公寓去。
。⒉⒏⒈。闹学记把书籍安置妥当,和心爱的学生道了再见。
妈妈的公寓在台北市民生东路底的地方,叫做“名人世界”,二十三坪,够住
了。我一个人住。
邻居,很快的认识了,左邻、右舍都是和蔼又有教养的人。不很想走,还是抱
著衣服,再度离开台湾到美国去。
“家”这个字,对于我,好似从此无缘了。
在美国,交不到什么朋友,我拚命的看电视,一直看到一九八四年的年底。
“当我知道隔壁要搬来的人是你的时候,将我吓死了!”少蓉,我的紧邻,压
著胸口讲话。我嘻嘻的笑著,将她紧紧的一抱,那时候,我们已经很熟了。我喜欢
她,也喜欢她的先生。
“名人世界”的八楼真是好风好水,邻居中有的在航空公司做事,有的在教钢
琴,有的教一女中,有的在化工厂做事。
有的爱花,有的打网球,李玉美下了班就写毛笔字。这些好人,都知道我的冰
箱绝对是真空的,经过我的门口,食物和饮料总也源源不绝的送进来“救济难民”
。
我的家━━算做是家吧,一天一天的好看起来,深夜到清晨也舍不得睡的,大
厦夜班的管理员张先生,见了我总是很痛惜的说∶“昨天我去巡夜,您的灯又是开
到天亮,休息休息呀!身体要紧。”他讲话的语气,我最爱听。
我不能休息,不教书了,写作就来,不写作时,看书也似抢命。
住在那幢大楼里,是快乐的,我一直对父母说∶“从管理。⒊⒏⒈。闹学记员
到电梯里的人,我都喜欢。妈妈,如果我拚命工作存钱,这个公寓就向你和爸爸买
下来好不好?”他们总是笑著说∶“你又绝对不结婚,也得存些钱养老。妈妈爸爸
的房子给小孩子住也是天经地义的,安心住著,每天回家来吃晚饭才是重要,买房
子的事不要提了。”
每天晚上,当我从父母家回到自己的公寓去时,只要钥匙的声音一响。总有那
个邻居把门打开,喊一声∶“三毛!回来了吗?早点睡喔!”
我们很少串门子,各做各的事情,可是,彼此又那么和睦的照应著。
“名人世界”里真的住了一个我敬爱的名人━━孙越,可是很少看见他。一旦
见了,欢天喜地。
我的朋友,由大楼一路发展出去,街上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卖杯子的、卖画
的、卖书的。小食店的,自动洗衣店的、做饺子的、改衣服的,药房、茶行、金店
、文具……都成了朋友,三五日不见,他们就想念。
我不想搬家,但愿在台湾的年年月月,就这么永远的过下去。
“三毛姐姐∶我们快要搬家了,是突然决定的。那天,妈妈和我到延吉街附近
去改裤子,看见一家四楼的窗口贴著”出售”的红纸,我们一时兴起,上去看了一
下,妈妈立即爱上了那幢房子。回来想了一夜,跟爸爸商量后,就去付了定金,所
以我们现在的家就要卖了。如果你不来看一下我们的小楼和屋顶花园,以后卖掉就
看不到了,如果你能来━━”。⒋⒏⒈。闹学记看著依伶的信时,已是一九八五年
的二月了,正好在垦丁相识一年之后。这一年,常常想念,可是总也没好意思说自
己想去,他们那方面呢,怕我忙,不敢打扰,都是有教养的人,就那么体恤来体恤
去的,情怯一面。
看了信,我立即拨电话过去,请问可不可以当天晚上就去赖家坐一下?那边热
烈的欢迎我,约好在一家书店的门口等。我从父母家吃过晚饭,才走三分钟,就看
见了依伶的身影。
再走三分钟,走到一排排如同台北市任何一种灰色陈旧的公寓巷子里,就在那
儿,依伶打开了楼下公用的红门,将我往四楼上引。
那儿,灯火亮处,另外三张可亲的笑脸和一双拖鞋,已经在等著我了。
进门的那一零间,看见了柔和的灯光、优雅的竹帘、盆景、花、拱门,很特别
的椅子、钢琴、书架、鱼缸、彩色的靠垫……目不暇给的美和温暖,在这一间客厅
里发著静静的光芒。
来不及坐下来,寿美将我一拉拉到她的卧室去,叫我看她的窗。即使在夜里,
也看到,有花如帘,有花如屏,真的千百朵小紫花,垂在那面窗坍。
“来看你的纱灯,”依缦对我说。我们通过曲折的拱门之外,穿过厨房、走到
多出来的一个通道,有宽宽的窗困,那两盏灯,并挂在许多盆景里,而我的右手,
一道木制的楼梯,不知通向哪儿?
“上去吗?”我喊著,就往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