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讲《湘夫人》篇,应与《湘君》合看,君与夫人的互念,是悲欢离合的情意申述,双方一致强调的是桂舟的航行,江波的安全,筑室于水中(“水困乎堂下”亦同),屋室一切全是各种芳草构成——而又都说“时”之难得,要一同把握和享受这珍贵的时刻。
这是否也与雪芹书中后来宝、湘如何离别、如何重会有所关合?总之“湘云”之名取自《湘夫人》,而此篇写得也就是舜妃、娥皇、女英的故事,与“潇湘妃子”都联在一起,耐人寻味。“红学”发生、建立了“探佚学”,不是天上掉下和师心自用的附会之说。
因重读《湘夫人》,又悟及一点湘云的“云”,未必属于她本身,却应解为暗指宝玉——“灵之来兮如云”者是指湘君,而非夫人自指。是故湘云的酒令中又有“日边红杏倚云栽”之句。此句湘云与探春并得,探春是“得贵婿”,湘云是“配仙郎”,湘云又号“枕霞”者,其实即是“倚云”的同义变换词。
为这个解释寻求佐证,或可参悟“芸”字,“绛芸轩”是一处点睛,贾芸认宝玉为“父”,是再次“间色法”。“行云流水”,云属宝玉,水属湘云,“云散”、“水流”,太虚幻境先闻歌声取此二句,此又一义。
是耶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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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比黄花瘦
戚晓塘序《石头记》,说是雪芹之笔竟能一喉而二声,一手而两牍,实为天下之奇,赞叹惊绝。这奇,向何处寻一较便之小例,以昭示于大众呢?我想最好就举菊花诗为证。
菊花诗是紧接白秋海棠起社而拓开、而畅写的一段奇文重彩。看他句句是菊,然而又句句是人,叹为观止。
这“人”,谁耶?“东道主人”史大姑娘是也。
五个人,十二首诗,次第分明,章法严整,乃是湘云后来的一篇“诗传”——也是宝、湘重会的传神写照。
我愿稍稍加细逐次说解一下,看看拙解是否妥当。
第一首是“忆”菊,出于宝钗之手。忆者,怀念也,牵挂也,相思也。
第一回“风尘怀闺秀”,第五回“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俱用“怀”字。此处则曰“怅望”,用“闷思”,其义一也。怅望乃连绵词,不可分讲——如同说怅恨,惆怅,怅惘,不是用眼去看的意思。
“怅望”二字领起,先得“忆”之神魂矣。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芦白断肠时。
空离旧圃秋无迹,瘦损清霜梦自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此时,全在“怀念”之际,相思最苦,断肠抱病,而雁不传书,砧无达响。
因为这十二首诗,除宝、湘是主,诗是自家声口,馀者钗、黛、探三人则不同于“陪客”,而是代言人,如宝钗此首,乃代宝玉抒写其怀念之情,相思之苦也。“瘦损”说明已过中秋满月了。“梦自知”正是“梦中人”的注脚,可知宝玉常常入梦的并非钗、黛,总是湘云。宝玉之病,亦全为湘云,略无疑义。
第二首就是宝玉的“访”菊: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许怜诗客,休负今朝拄杖头。
这首紧承“忆”篇,并且紧紧以“药盏”与“忆”的“病”字相为呼应。“莫淹留”者,急欲寻访,虽困酒抱病,亦不顾恤也。“谁家种”,“何处秋”,是寻踪觅迹——上一首已言明“空离旧圃”之中已不见湘云之形影了。此似问,而非问,因已探知线索,方能去访,已非茫然漫无边际的摸索之前一时期也。
此为何处?
我意“槛外”是眼目关键,因全书中两见“槛外”字皆是妙玉的事情(一次妙玉为宝玉祝寿而自称,一次宝玉到庵去乞红梅,二诗特用此语 )。这分明逗露湘云从另一势家脱难逃离后,暂寄于尼庵之内——我甚至疑心,搭救湘云的就是妙玉!妙玉是湘云(与黛玉)中秋诗的续完者,绝无偶然无谓之笔。
二诗尾联的“黄花”重现,“怜”字呼应,“诗客”乃宝玉,倍觉有趣——盖相思相念至于抱病者,正此作诗人也。
宝玉“访”之竟得,然后急忙亲手移栽,故为“种”菊: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这篇“反映”了湘云脱难后,已经折磨病弱得奄奄一息,性命未保,得宝玉精心救治调理,乃获复苏。而康复之后的护惜,不使丝毫的侵扰损害到她的身边阶下——令人想起“侍者”救活“绛珠”的故事,颇觉神情仿佛。
然后,就是“对”菊,湘云自家的开篇了: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就归到了本事与主题,重要无比!
科头,谓披散头发——古人男亦留发,必须梳束整肃,若有披散,最为不敬之状态,故狂士(或疯癫)方敢如此。“抱膝”而吟,神态亦见其潇洒风流。
下接腹联,这就是十二首的精华之首唱了。这是湘云赞宝玉——其实也就是脂砚识雪芹,二人的投契,全在此处。一个“傲世”,一个“知音”,《红楼》的精神,也合盘托出,骊龙有珠,灵龟负宝,世间无价,纸上腾光!
再次,湘云又写出了第二首“供”菊——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这写的是宝、湘(芹、脂)二人重会之后的清苦而高雅的生活实况,字字真切动人。
重要的是:再一次把“傲世”的主题大笔凸出,“气味”之同,是一切的因缘纽带,邪恶势力,小人拨乱,都是徒费机心,只堪笑骂而已。
桃李春华,风光一时,而不能久驻,便归凋落;唯有###晚芳,清香不灭。
讲说了这几首,可以不必再多罗列了,因佳句虽多,已不烦解注而一切可以会通无碍了。值得注意的则是“菊梦”、“菊影”、“残菊”,应各略加数言,以资参会。
再看怎么写这个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影,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显然不再是以上那种以“人”、“菊”为联系的梦寐怀思的含义了,而是转为以“菊”本身为主的代言体了。
“和云伴月”,重要!第一次表出“云”字,正同“云自飘飘月自明”一样,云指湘云,月喻麝月。
颔联一句也极关重要,切勿草草读过。盖此为菊言:我梦境一似仙境,然而与庄子的“化蝶”不同——他是豁达而“回归自然”“物我一体”;我却情肠不改,一心思念和“陶令”缔结的旧盟!
这就要紧之极了!这方刚刚透露了一个“消息”:“都道是金玉姻缘,俺只念木石前盟!”
一部《红楼梦》,除此一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可作注脚呼应的“旧”盟了。这是暗咏湘云,在重会之前的怀念宝玉——亦即脂砚之怀念雪芹。
在未会之前,满怀“幽怨”,无处可诉,向外一望,唯见西山一带衰草寒烟,寄情万万耳。
探春的“残”菊写得很有点奇怪——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馀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蒂有馀香”,金黄已然色减,枝无全叶,翠意离披,这无大奇;奇在“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雁”可解为:相隔如万里之遥,而音信难传,较为易懂,但这些诗总以蛩与雁相为对仗,无一例外。蛩又何喻?而又总说“病”字。未见良注。
拙见以为,蛩似有多层复义:蛩声助愁思,一也。蛩音谐“穷”,二也。张宜泉和雪芹诗云:“蛩唱空厨近自寻”,是喻贫甚而举火无烟,三也。
如这样解不致大谬,那么这枝“残菊”竟又远别而陷入苦境了——因为结联: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真是奇上加奇,残菊再度别离,不知何故?既别之后,又定知此别为时不久,不必如昔别之牵念太甚,预卜再会,可以宽怀以待之……
你道奇与不奇?这些诗句昭示探佚学者:宝、湘的结局还有曲折,并非顺水行舟,一篙到底;其间情事,竟茫无可考,亦未见有人道及。
愿有高明,启我茅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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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谁是梦中人
宝玉入园后,曾有“四时即事”之咏,计为七律四篇。其《春夜即事》有句云:“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信为少年佳作。
今日欲问:谁是这个“梦中人”?大约都笑话我了:这一问太多馀——不就是林黛玉吗,还有哪个?让我告诉你:不是这么一回事。你未必相信,我不妨贡愚。
要解“梦中人”,先讲一下“梦”,再讲那个“人”。梦是“红楼”之“梦”无疑了。这梦,大家以为无非是个泛义喻词,并无专指;古今以来,“红迷”、“红学家”大抵皆有自比“痴人说梦”的自解、自喻、自嘲之意。君不见早有《说梦录》之书乎,亦取斯义也。
梦,多喻人生,由来已久。李太白之“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因而只求一个“及时行乐”的外相(心中也并非真快活)。至宋代苏学士,万人称他为“放达”,为“豪放派”词家,他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