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儿日后始终与小红未断来往。在八十回后佚稿中还有十分重要的情节,动人的场面。
甲申二月初十写讫
姥姥是作家
姥姥是一流作家。百般文艺,来自民间。
姥姥第一次进府,是为了过冬的难日子将要来临,满怀心事,求见了少奶奶熙凤。求告之际,心头面上都含惭带愧,“哪里还说得上话来”,不但开口表意大难,也不留神说了几句粗鄙欠雅的话,为周瑞家的“提出批评”。可是到她二进荣国府,情形可就不同了。
她此来不再是前时艰难的窘状了,收成不坏,日子好了些,是来答谢感戴之情的,“精神状态”全然各异了,偏偏又投了老太太的缘——极爱听她讲些乡村里的言辞故典,以为向来难得一聆,别饶情趣——于是姥姥满腔的才华,这回方得一展于高贵人家之前。
姥姥在此,虽还不能用笔墨和“电脑”,单凭一份锦心绣口,给府里人等讲出了许多“故事”。
这就是姥姥的创作,也就是一位民间作家的真正“体验生活”的佳作。
然而今日我们有幸得读的却只是她给宝玉讲的那一篇精彩文章。
流行本留下的回目是“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如果你太“老实”,就会信了这话,以为姥姥确是为了讨好宝二爷,就在那里“编造”一气,讲了那位若玉小姐的故事。
若玉——不同版本或作“茗玉”,我想,乡庄里姑娘取名不会这么选字,姥姥本人也不会读它,还是“若”字为对。这个村姑娘,在姥姥口中那么一讲,可就美极了!宝玉只见过一个二丫头,那是为秦可卿送葬时的事了,风格与此迥异。姥姥口中的这位村姑,不是“乱头粗服”之美,而是梳妆考究了,是那地方的灵秀人物。她聪明美丽,却不幸夭折,让人痛惜伤情。
姥姥是为了讨老太太的欢心,如何却偏偏讲这不吉祥的故事?即此可知,并非出于“编造”,有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就叫素材嘛。姥姥能“创作”,创作不等于一切虚构,在我们古国传统上,“故事”二字本就是“过去有过的实事”之义,至于要讲得精彩动听,令人神往,这才需要“演义”——如今有个“艺术加工”的名目,殊不知这层道理我们祖辈早就懂得很透,是“不在话下”的文学普通现象。
老太太听了这段故事,是一种心情反应。宝玉听了,则又另有不同的感受和思量。
说宝玉是情痴,由这段故事作了确证。但这痴情痴意又不同于“疯疯傻傻”,他自有自己的哲理和“信仰”。他说:“这种人规矩是不死的!”
读雪芹的书,总要细心体会他内心的思维感悟,得出自己的理念,与世俗“常规”不同。
那句话,说明了什么问题?怎么与俗不同?第一,他指明特定的是“这种人”——就是聪明灵秀的好女儿,认为这乃是“老天生人”的精华所在。
第二,事情有“规矩”。这个词语,大约相当于今人所说的“定律”。
第三,他相信:在这种天地诞生之精华灵秀的生命问题来讲,那是不存在“死亡”消逝的。这种宇宙之“精气”所凝结,是永恒的——形迹没了,精灵长在。那位村姑还在“抽柴”,还在“生活”!
这是宝玉的“迷信”吗?宝玉谤僧骂道,反对烧纸(祭亡),连他母亲也遭他讽刺,说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雪芹把那受尼姑愚弄,正叫做“余信”——即“愚信”,即今所谓“迷信”是也。然而,宝玉相信花有花神,树有灵性,如他对海棠预萎的一番理论,即是良证。
这种道理,不是自相矛盾了,违反科学了吗?
此所谓痴人面前说不得“梦”也。
宝玉命茗烟去寻找那位若玉姑娘的小庙,失败了——读者到此,无不捧腹,嘲笑这个“情哥哥”的傻瓜气。但宝玉并未被茗烟“说服”,仍让他明儿再去,信心是不改的。
这是因为,他有信仰:“这种人规矩是不死的。”
多么崇高、美好的信仰!
倘非如此,那他也就不会是曹雪芹意中笔下所选中的主人公了。
但是,姥姥毕竟也是一位特殊主角,没有姥姥这样的作家,也就激发不出他的痴情和信义了。
诗曰:
情哥面对老村妪,旗鼓相当黠与愚。
试把文心评哲理,人天感慨一长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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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艺术审美
姥姥是个艺术家。她没有受教育培养的机会,比如进“美院”,做专家,她无此分。但她有“艺术眼”,有才华,有体会,有表现能力,又富有幽默感——“风流自赏”也自许,“无入而不自得”,以“随乡入乡”、“遇境安境”为至乐,满足而不妄想,探求而不邪诈。
姥姥两入荣府所得的“印象”与“观感”,与其说是惊羡富丽豪华,不如说是大开审美眼界——书有明文,斑斑可按;也从她眼里写出“势派”和“品级”,毕竟是审美角度的笔墨占了主题。
第一要文佳论便是她对年画上的园子与身临其境的大观园景境的议论。我已有专文讲说了一回,今不必重复了。且看其他——
姥姥第一次见了府里做的小面果子——即今之所谓“点心”。那面果儿极小,是用极精致的木模子扣成的,再加上红色,活像花朵一般。姥姥并不是先想这东西入口是多么好吃,而是满口赞赏它的“艺术性”,说:就是我们村里的手巧的姑娘用剪子铰,也铰不出这么好看的花来!她甚至想到,要讨几个带回去给她们当“花样子”。
在这一方面,凤姐就比黛玉高明,凤姐绝不嘲骂姥姥,以至说出一个“母蝗虫”的刻薄挖苦“形象”的恶语来——无怪乎妙玉就批评黛玉是个“大俗人”。
姥姥到了探春房里,注目的不是什么样的陈设,却只赞叹那插得如“林”的笔筒和摆满大案的十数方宝砚。
姥姥还不能识辨书法,但能看画是没有问题的。她到了惜春屋,听了老太太的“介绍”,喜得说:这样小年纪,又这么能画画儿,别是个神仙托生的吧!姥姥的爱艺术,是打心里发出的喜爱语。
姥姥在审美课题上,并非一味慕富嫌贫,崇华弃朴。她评论那种乌木三镶(银镶的首、中、尾三段)筷子,就说那种考究的富贵用具远不如农家使的竹木筷,又轻便又“伏手”,方便合用。
书中还有一处特笔:开了缀锦阁拿东西,却特意让姥姥上去看看。入阁一望,只见桌、椅、花灯、屏风、扇……各式家具乌压压堆满了一地。姥姥不禁念了几声佛!
是叹富有?怕非如此简单。那些物事制作得精美考究,件件是高级艺术精品。姥姥的赞叹,只会用一个“佛”来表现,何其简捷而虔敬耶!
姥姥完成的牙牌令(详见《红楼夺目红》中《刘姥姥的牙牌令》一文),是一篇最饱满、最完整、最精彩的杰作。这四句话,字字切合牌面的形象想象,切合自己的身份地位,没人教她“音韵学”,她无师自通,合辙押韵,扣题严密。这四句,充分显示了姥姥的口齿铿锵,才华洋溢。这儿再次展示了她的艺术审美天才,非同一般假文士,无丝毫酸腐做作气。
萝卜、蒜、倭瓜,是菜农出身的证明。最有气势气象的,端属“大火烧了毛毛虫”一句,抵得一篇《阿房宫赋》了。大笔如椽,不能及也。
她看花,不仅赏美,还在于爱它结果。春华秋实,天地之经,阴阳之理,岂有他哉。姥姥出来收拾全局,得其人矣。
看来,只说姥姥是作家,不对了。她更是诗人。
诗曰:
花儿落了结倭瓜,是大诗人是作家。
我爱其人与其识,风流坦荡蕴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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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解这“叙事学”
我常自愧对文学理论知识太贫乏,近世的什么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叙事学、意识流……统统茫然不晓。在《红楼梦》这部名著中,时常想到而无力解答的“叙事”笔法问题,一是为什么史湘云晚至二十回书文过后才突如其来地出现而前边略无半字“伏线”或暗示?二是从第六十三回下半起一直到第六十九回,共计长达六七回之多的书文,只集中在写尤二姐、尤三姐的情节,二人在全书中的地位、分量、重要性、关系性等等方面各如何?别的重要人物哪个占了这么多?而且笔法是“一线直下”,毫无曲折顿挫?写谁曾用此法此笔?
总想找位高明的专家,启我柴塞。
因为还未找到,暂且只能自问自答,于是就将一些想法记下来,以待斧正。
第一问:古今中外,可有一个十分重要人物角色、前无“介绍”,后不“交待”,莫知谁何,来自谁家,是何亲戚,什么相貌,何等衣妆……?忽然就听见“史大姑娘来了!”来了之后,也无“笔法”,只见一切如同“熟人”、“旧识”的一般,就“加入”了“书中”,变为“成员”,又说又笑、又吃又住,又诗又文,请问,你在哪本书里碰到过这样的“文法”呢?简直奇极了。
对于此疑,未遇明教,只得反求诸己。我思索的结果,只有一个:这是雪芹的一种心态的大自由、大真实的表现。湘云的原型是他最深印于心、刻不能忘的亲人,他太熟悉了,以至潜意识中竟以为读者也如此,早就太熟悉了,你只说一句她来了,就足够了——人人都明白是“她”来了!除此之外,没有合乎“文艺原理”、“文法百例”的解释。
这个“她”与书中后半部关系特别紧要,所以落后方才出场——重头戏都排在后面了。
至于尤氏姐妹的集中六七回书,与全书笔法太不谐调,文气语言,又时露草率鄙野之迹,殊不类雪芹的本色,令人生疑。我意,从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全缺来看,这几回恐非出雪芹之手。推其缘由,雪芹对这一大段将已写成的原稿因故失去,或欲弃而不用,而新稿并未补出;及至脂砚助其抄录编整之时,必须设法谋求联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