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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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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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以探春领头开篇的词意来看,借花写人,亦无自况之笔: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岂是探春的写照?结句“多情伴我咏黄昏”,是写他(她)而非写己甚明。再如黛玉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明是讥嘲刻薄别人,岂有如此“自寓”之理?馀可类推,不必备举。
  那么,这六首七律,究应如何解读领会呢?
  拙见以为:六首诗名以海棠为题,实皆咏叹湘云一人,湘云才是海棠社的“主题”。如此说,或有质疑,未必同意。何以解疑?关键只在宝玉那首诗,最是先要读懂。其诗云: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远笛送黄昏。
  这首诗,就是字面咏海棠,句里咏湘云。但欲证此义,还须与香菱的第三次咏月之句合看——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试看两诗,字字呼,句句应,一丝不走。影,冰之形也;魄,玉之魂。砧,两处相同;笛,双吟一致。晓风之愁何谓?即“鸡唱五更残”,宝、湘二人先后遭难,被迫分离,时在“晓风残月”之境况中。宿雨,又即菊花诗中“昨夜不期经雨活”之关联语也,谓湘云在苦难中幸获绝处更生。“独倚画栏”,正即“红袖楼头夜倚栏”,尚有何疑!?至结篇一句,“清砧远笛送黄昏”,则是嗟叹千里之外,遥念离人,惊秋砧而怀故旧;无以排遣,长笛抒念——而此笛声远为水上渔者所闻,因而牵动了宝、湘船上重逢的传奇悲喜剧——无一句是泛词虚设也。
  于此,又会有问者:既然是咏湘云,怎么颈联却先出来“太真”“西子”二喻呢?岂非“文不对题”了?殊不知,这正是烘云托月、实宾虚主之手法。出浴杨妃,其影也;捧心西子,其神也。此正以钗、黛二人旁衬湘云,亦即正是“兼美”一义的点睛之笔了。如果拘看了那两句,以为是写钗咏黛,那么下面的倚栏砧笛,就无一字贴切了。
  这个关键若已明白,则“胭脂洗出”等句,唯有湘云足以当之,一通百通,无复滞碍。此外也只有黛玉的“偷来梨蕊”、“借得梅花”是取笑、讥诮湘云的语调,更无别解可言了。
  读懂了宝玉的诗,则探、钗、黛三人的诗亦即可解。综合其要害之句意,计有以下令人震动的“隐”迹可寻——
  第一,湘云落难之后,为保自己的节操,不为邪恶所辱,曾将衣服密缝,不可解卸,证据是“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黛)。其次“莫谓缟仙能羽化”(探),也半露此情。
  第二,她以节操的纯洁作为答报宝玉的真诚信誓,所以屡有“花因喜洁难寻偶”(湘)、“玉是精神难比洁”(探)、“欲偿白帝凭清洁”(钗)等句反复咏叹。而“缝缟袂”正是为保身的手段。
  第三,她是死里逃生——死而复苏的幸存者。“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钗),明写湘云在难中拒施脂粉,欲图自尽,而幸被救活:“招魂”(钗)、“羽化”(探)二处语义最显。
  第四,此可与菊花诗之“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宝)合看,语义尤为显明。是以,此处又云“苔翠盈铺雨后盆”(探)、“宿雨还添泪一痕”(宝)。两诗呼应,皆非泛设闲文。
  第五,湘云在难中是被幽囚在一楼阁里,故有“独倚画栏如有意”(宝),“倦倚西风夜已昏”(黛)之句。
  然后,再看湘云自咏的二首,那就更为意趣隐耀、处处照应的妙笔了。“自是孀娥偏耐冷,非关倩女亦离魂”——曾一度死去,“离魂”与“招魂”相对应也。“耐冷”与“喜洁”词异而义通也。
  此外仍有二义可言:诗中屡有“默默”、“娇羞”、“不语”等句意,应是湘云于灾难中不屈之表现,即拒绝交谈,不出一语。与自缝缟袂为相应,坚毅自全,可钦可重。
  至“蘅芷阶通薜萝门”之所指,分明是自言聚首大观园时寄居蘅芜苑,而日后播迁,竟至于郊西重会——即敦氏诗“薜萝门巷足烟霞”之雪芹山村隐处也。
  

红院无联却有联
宝玉展才,为大观园题联四副。令人感到有些奇异的是这四副联中只有三副是属于“四大处”的,即有凤来仪(潇湘馆)、浣葛山庄(稻香村)、蘅芷清芬(蘅芜苑),而怡红快绿名列“四大处”之内却独不曾题联。这是何故?雪芹处处有其笔法用意而常人不易窥破,亦不肯深思求解,遂成“疑案”。
  也许有人认为:怡红院日后即成为宝玉的住处,自己不能给自己作联之故也。这话也有道理——因为当时题联是为了给元妃看,要“应制”“颂圣”,这也无法双关自寓。
  确乎这是一个难题,不易破解。但我又想,难解之点,还不止此。试一开列,请君细想——
  一、“四大处”第一处最重要,匾曰“有凤来仪”,明指妃嫔之临幸无疑,可是联语却偏偏与匾与妃无关,两句话专扣“竹”之绿与凉,借茶、棋而托衬——都是消闲的泛常词义(并不“应制”)。
  二、后来这“凤”居却成了黛玉的“茶”、“棋”之地。然而黛玉并不着棋,茶事也不是她的特征。(“茗烟”倒是宝玉的书童。)这都怎么讲?
  三、再看四联中唯一“颂圣”的,是“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然此处却成了李纨之所居。那匾只是“杏帘在望”——是说酒店村肆。可谓“谁也不挨谁”。
  四、及至为“清芬”题联了,则又特标“香艳”二字,与“应制”尤为违隔。“吟成蔻才犹艳,睡足荼梦也香”,这哪儿像“应制体”,简直太“离谱”——“大不敬”了!可是也未遭贾政的嗔斥。
  这像是与宝钗暗暗关联吗?也不像!真是奇极了。说心里话,我至今还是不明白这些地方的笔意何在,深望高明大雅给我指点。
  这样,只剩下宝玉面试的四联中的另一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是题“沁芳”溪亭的,故以“水”为关合之点。然上下句本是分属花柳红绿的,而“红”隐不露,以意会之即显。这样,也许就可以“代”题“怡红快绿”了——即可作怡红院之联了,故不再另题。此解妥否?
  沁芳,实即“悼红”之变换美化婉语也,而有“红”则怡,失“红”则悼,二义相辅相成也。我觉这样解是可以“通”得过的。
  面试而题的四联,有后补的没有?不得而详。只黛玉自言她补了许多,且舅舅都用了——这也大奇!从未听说贾政和她有什么话说,又怎么会采用她的题句之理?所以藕香榭那一联到底是谁撰的?竟不可知。但此联特由湘云口念,史太君耳聆——而恰好史家早先也有此型水榭“枕霞阁”!这儿“文章”就奥妙无穷了。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芙蓉是荷花。“菱”、“藕”在书中又都有人名可关合:香菱,藕官。芙蓉又有木、水之分,如黛玉、晴雯的象征都是木芙蓉,秋花也,与荷莲非一。是以影破桨归,是夏日荷塘之情事。“藕”不指那白色根茎,是指荷花,古时说的“藕花”即荷花,是成语,不是“代词”。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衣,独上兰舟……”是联之上句所由来也。
  诗曰:
  四大题联却只三,沁芳花柳义须参。
  藕香更待湘云诵,妙谛纷如五色蚕。
  

沁芳亭对联
因贾政命宝玉题咏园景,宝玉方得大展文才。以对联论,雪芹给他安排了四副:沁芳桥亭、有凤来仪、浣葛山庄、蘅芷清芬四处——独遗怡红快绿,不言有联。其前,宝玉所见秦氏屋中一联;又有尤氏正房联,与题园无涉,却于藕香榭又单出一联,由湘云念与史太君听。综观这些联文,我以为还是独推沁芳亭那一副,首屈一指,无与敌者。
  这副联,大方,自如,文采,境界,可称四全,无一点儿堆垛纤巧气味。笔力振爽,对仗工致,无复遗憾。
  这副联,是进园后第一处重要景观处所题,宝玉站于亭上,“四顾一望,机上心来”,出口而成章,神完而气足: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其他诸联,不及远甚。
  这联十四字,胜义何在?怎么欣赏?因为这第一联有“名角出台,台口亮相”的风度,所以,那是“眼神”、“气概”先就笼罩了全戏场的,非同小可,没功夫的是万万不能到的。
  我在另处已经讲过,“沁芳”是王实甫《西厢》名句“花落水流红”的艺术浓缩和重铸。此解至今以为得雪芹本意。然后,也经指出上联花、下联柳,“红”“绿”正对——其实这太分明了,何待费言。如今想来,雪芹妙笔,总是双管复义,从无“单文孤证”,既然“红”“绿”是专题“沁芳”之联,我却未把两者联接起来,这确是粗疏之过了。
  如若将“沁芳”二字的“全词通义”来讲,是花落水流红之隐语暗度之笔,那么再将二字分讲,就可看出:沁字属绿,而芳字属红了。
  何以为之理据?如“芳”是花的代词,花色在诗词中以“红”总为代表,所谓“红芳”“绛英”,这又不待细说,无可置疑。至于“沁”之属绿,又有什么文学上的联系呢?
  我想起晏小山,他的词集第一首《临江仙》,其上阕末联就是:
  靓妆眉沁绿,羞艳粉生红。
  这是一个随手可以拾取的好例,沁和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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