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从队前走到队尾也要走上一会儿,马声喘息,砂石滚动,兵器敲击,各军官的传令声声嘶力竭,他们喊破了喉咙,终于以最快的速度将霍将军的命令贯彻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在等待命令传达到位的那一个短短瞬间,我看到他紧紧盯着我,也仅仅盯着我,眸中生起一抹痛色。他是如此,我也是如此,若早知道会遭此不测,方才我就好生与他说话了。
我忽然,很想在这最后的几秒钟内,让他看到我的笑脸,让他知道我已经不在意那令我们两个都不愉快的一切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我们还能说话,还能在一起!
可是,嘴角还没有拉开,眼泪却哗啦一声落了个湿透!
他看到我哭,眉头越发拧得紧了。
我顾不得擦干眼泪,总算裂开一个难看的笑容。
此时,我和他隔着密密麻麻的兵马和刀戈,一匹匹正在站起来的骏马,一杆杆正在挺立起来的长矛,一步步正在逼近的敌人战马声,都在将我们之间互相远望的视线逐渐割断,很快,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也勉力笑了一下,那笑容纯如昙花,亦如昙花一般稍纵而逝。
昙花花瓣在刀光剑影中旋即颓落,化作战前凌厉的钢芒。霍将军硬着心肠回过头,收起这个属于我们的瞬间,带领大家冲上斜坡。
望着他决然而去的背影,我的心中越发难过,再一次泪如雨下。我站在队伍的最边缘,他站在队伍的正前方,以他的驭马之力,他完全可以跨越千军,跳过万马,单独带着我离开这个死亡的斜坡。可是,我更知道他必须为他的一万三千名士兵的生命负责,他这最后的努力,不会给我,只能给他的军队。队伍开始启动了,我看到许多暂时爬不起来的军士抱着自己的战马低低伏倒在地面,任兄弟们的战马从自己身旁踩过,这么多的战马踢踏经过,肯定会有误伤,我却听不到一点儿混乱呼痛的声音。我没有从旁边逃逸,他在前面,我怎么能逃?我也加入了冲击的队伍。
霍将军率先跳上了斜坡上的平地,不等自己的军士赶上,他已经开始高速猛跑了。
他的身后,军士们也开始跟上,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有条不紊地紧紧追赶,军官们都冲在自己队伍的最前面,用旌旗指挥着队形。
渐渐的,霍将军后面开始形成了冲击队形,虽然形成的时间很仓促,可是,却已经在猛烈的奔跑中逐渐具备了战斗的实力。
战鼓队也跟上了,牛皮大鼓捶得震天巨响。忽然,我们听到一串熟悉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
“咚……”这是什么?
“咚咚……”是战鼓?
“咚咚咚……”大汉朝特有的战鼓声息!大汉朝特有的战鼓鼓点!
远远传来呼喊:“大——汉——威——武——”我已经看清了:“是卫山他们!是自己人!”很多人都大叫起来:“自己人,是自己人!”
霍将军兴奋起来,抬手高呼:“大——汉——威——武——”减速的战鼓捶响,从闷重到清晰,从密集到平缓,跟在后面的士兵们也知道对面不是敌人,是阔别多日的卫山军部,大家都欢呼起来:“大——汉——威——武——”
在高喝声中,冲击变成了行军,行军变成缓步行走。两队相遇的时候,欢乐的呼喊声震得天宇隆隆作响。
呼喊声中,我不断纵马而跃,试图靠近霍将军。他悄悄放慢速度,向我靠拢过来。
呼喊声中,我和他的手终于悄悄地碰在了一起。
呼喊声中,他一边不动声色地继续与那些久别的将士打招呼,一边紧紧地,紧紧地,用力地拉住我的手,生死都不撒开。
此时才知道什么叫做失而复得!
十指绞缠,他捏得我的手指很痛很痛,我心甘情愿地跟他一起痛。我也用力捏他的手指,恨不能嵌入他的骨,融入他的血,此生此世,只拉他这一双手。
卫山立刻合兵霍部,将近两万人马重新开始了长途急行军。霍将军派出去佯动牵制的卫山部不负所望,将河西草场东端的浑邪王部、鹰庇千人骑等人马以游击战的方式骚扰得无法前来祁连山,同时,也带来了大量关于东端草原的地形与兵力分布信息。
汉匈之战是游牧民族和农业大国之间的宿命较量。
这场较量自夏商起,经历了几百年的等待,战争的车轮一旦开始启动,它就无法停下贪婪的脚步。即使是霍去病,也无法控制历史与民族的命运。
河西的草原在我们的脚下平波万里,不管人类经历了什么样的生离死别、痛恨哀愁,那坦荡的大草原,永远是这样一望无际、大气纵横。
第二十六章 边陲晚风连朔气
我坐在沙砾堆上,一根胡杨枯枝在手中不断划拉着。郭元,罗尧,关云飞,云柯,徐自为,荀郅抱臂站在我的身边,如同一圈固若金汤的堡垒。
“周秦,你们立刻做饭。其他人原地休息,半夜再起程。”赵大哥站在四千人面前发号施令,而我,连站在队伍里的资格都没有。我坐在金黄色的沙堆上,高处的蓝天白云,远处的青葱绿洲,在我面前组成一幅五彩斑斓的画卷。手中的枯枝在沙砾上,一遍遍画着圈——
我已经离开了霍将军两天了。
这一次不是我主动离开他,是他衡量了战局与我们一起商量的结果,让我跟着赵破奴打旁援。这几次的战役,旁援队伍配合一直都很好,士兵战斗力的保存率也非常高。霍将军即将筹划的是对东部草场各匈奴王部的重要战役,我们两个现在已经想明白,把我放在他身边才是最危险的。
战斗计划一旦作出,我立即连夜随赵破奴部离开了大部队,带走的还有六个保镖和阿连。霍将军让我试了试昆吾剑,认为这把剑比普通战刀更适合我,就把剑交给了我。
我拿着昆吾剑,左扳扳,右拗拗,从武当剑法挥舞到美式花剑,霍将军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适应武器随时准备去战斗。
他忍不住笑了,说,弯弯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我很奇怪,我现在就是觉得非常害怕啊。刚来的时候,因为晏小姐跟我说过《史记》中记载的河西二战结果,觉得只要是霍去病出马,就没什么好怕的。尤其是在祁连山下与单桓王他们的一战中。我更是以为汉族士兵现在是纵横草原,无人匹敌。
经过了月氏人地遭遇,才知道。河西的危险是真实存在的。如今要离开他,我自然要有充分地准备。
昆吾剑在我手中闪烁着古剑特有的神秘而古老地光芒。仿佛一个历经沧桑的智慧老人,冷眼旁观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霍将军把他最好的马让给了我,把他最称手的剑让给了我,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说不清滋味地负担。
背负着他带给我的负担。我跟着赵大哥离开了霍部主力。
他说,三天后,黑水泽,不见不散……出来已经两天了,明天最晚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就该与大部队在黑水泽会合了。这两天我一直在提心吊胆,生怕发生什么意外。我知道战场上的事情很多时候是说不清的,还好,我们一路行来非常顺利。
我正在专注玩沙。眼角似乎扫到一层滚滚黑烟。我抬起头,赵破奴他们看起来仍然很平静,就连负责望的士兵也没发出什么异常的讯号。我站起来。向高处走去,爬上一棵树……
“赵大哥!赵大哥!匈奴人!”
“哪里?”
“那边。”我指给他们看。“很多很多。”我还判断不出多少人。
赵大哥虽然在霍将军面前是一个服从命令的下属。可是,他也是他们建章营中最精英的军人。他曾经十几年失陷在匈奴人部落里,对这里地形比较熟悉,现在兵力又足。霍将军让我跟着他,是权衡再三地安排。
“齐天鄂、张奎、梁孝寺,你们去东路探明到底有多少匈奴人。陈屯长,赵屯长,李屯长,让你们的士兵箭上弦,准备伏击。”赵大哥开始调兵遣将,“裂风屯、暴雪屯,两屯待命,准备冲击。”
“赵大哥……鹰击司马大人!”我大声叫道:“让我做斥候,我可以……”
所有人的眼神淡漠地扫过我,直接投向赵破奴。赵大哥摇头:“你跟在大队伍里面,荀郅,你们保护好她。”
“诺!”荀郅抱拳答应了下来,自从广云军司解昭在酋涂王一战牺牲后,他们六人地头领便自动替换成了关东骑督荀郅。他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方脸盘,大眼睛,脸上刀削斧砍般地皱纹证明了他地身经百战与经验充足。
我自己把武器放得更称手一些,安分地呆在他们给我安排的队伍中。六个保镖将我重新围起来,弩箭上弦,战马勒紧,盔甲紧束,目光犀利。
赵大哥站在沙砾堆地顶端,静静地望着蓝色天穹的远处。
草原的起伏中,线条低缓的山峦遮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应当也遮挡住了匈奴人的视线,如果运气好的话,两支队伍也许就能擦着草原山丘悄悄地错过,避免一场大战。
鹰击司马赵破奴的任务是配合大部队包抄打伏击,他并不希望在这个不合适的时候出现不必要的战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不断推移着,匈奴人轰隆隆的战马声甚至能够透过草原的土地,传到我们的脚下。
在紧张的等待中,匈奴人的大队人马终于擦着我们的鼻尖走过了这片草原山丘——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就这样擦肩而过了,大家松了一口气……
赵大哥谨慎地等足了时间,才下令全军继续前进。
队伍走出三里地,赵大哥再也没有让大家吃上热饭的打算。离目标袭击地越近,各种意外的情况就越有可能出现。我们在一个小溪边匆忙嚼了一点儿干粮,喝上几口祁连山上化下来的雪水。赵大哥的神情始终紧张,我周围看了看,可能是地形的原因吧?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