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叫老乡
小个子的人往往表现得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之间,都自有一种非凡气质。像拿破仑,就说出了“前面是玫瑰,后面是枪炮”的著名话语。这个叫老乡的诗人,就敢在诗里声称,自己吐出的几个烟圈能轻易套住脱缰的烈性野马。
老乡的长相,酷似晚年的爱因斯坦,一头花白乱发,双目炯炯,香烟从不离手,喝酒手起杯落。在《飞天》文学编辑部肮脏杂乱的办公室里,那张桌子上只有他双肘所及范围内光洁发亮,许多直入人心的诗句仿佛飞机从这个纷乱的机场上随时起飞。老乡一直都很穷,喝的是茶叶末,抽的是一块钱一包的金城烟,这个标准,与民工无异。不过,你必须尊重一个诗人的穷,上帝安排他来到这世上显然另有他用,穷就穷吧,他命定不是来赚钱致富的。他可以和你交换思想,可以高谈阔论,可以就着两块钱一瓶的劣质白酒说诗说到天光大亮。在他瘦小枯干的身体里,有你看不见的巨大力量。
意大利童话里有个故事,说是爷孙二人去海边的巴勒莫,头上飞过一架飞机,孩子惊讶地大叫起来,并让爷爷快抬头看这长着铁翅膀的怪鸟,爷爷头也不抬地说:“我对它自有想象。”在很大程度上,老乡就像这个自信得过头的爷爷一样,对很多事物都自有想象。他可能不熟悉某个人某本书某件事,但他会凭着某种经验先知般地反复对其深入谈论。比如,他没读过米兰·昆德拉,但他照样可以精彩地讲他理解的“媚俗”。在他的眼里,飞机这种怪鸟的本质无非是一种飞行而已。那么,飞行又怎么会超出一个诗人的理解范围?
在西北腹地的兰州,我见过很多诗人,游走穿行在这灰头土脸的城市里。这个经济不发达的地方,人们似乎更看重精神生活,他们更在意一个词一个句子,却不关心日日见涨的房价。酒是他们聚会的恒久道具,书桌和饭桌是他们面临最多的两样东西,在从北半球的傍晚一直延长到午夜的漫长饭局里,他们谈了又谈,谈艺术和诗歌这个最高主题。在已经过去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诗人老乡的家是个中心,聚集了这座城市里那些写诗的青年。他有本事在自己身边制造一个力量无匹的旋涡,把所有的人都卷了进去。在那个时候,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城市里面的“灵魂之光”,让每个人都有希望按照想象中的样子去生活。
他是河南人,当过兵,然后写诗。他自嘲自己长相土气,像个老乡,也希望自己像个老乡那样去朴实地生活,于是他给自己起了笔名叫老乡。他写诗,然后像自己写的诗一样活着。他活着,把自己活成了一首短促坚硬的诗。
2005年,他得了鲁迅文学奖。也在这一年,他退了休,然后朋友们给他过了一个堪称豪华的生日。穷了一辈子,到老,他有了甘之如饴的收获。荣誉来了,女儿也在天津给他提供了足够完美的生活。他离开兰州,去海边生活。时不时地,他独自回到兰州,在他熟悉的圈子里指点江山,滔滔不绝。再离开时,他安安静静,谁也不告诉就上了火车。
在我的经历中,似乎只在兰州我才认识了如此众多的诗人。他们活得简单而纯粹,都像些孩子。我一直怀着一种惊讶——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诗人?而老乡,只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个。我说起老乡,其实是在向所有藏在他身后的诗人们致敬。老乡是个符号般的人物,铭刻在这座城市的记忆里。
兰州,以至整个甘肃,都呈现出更加令人惊讶的长条形。从地图上看上去,有人说这样的地形像一柄沉重的哑铃,也有人说它像一根坚硬的骨头,牢牢地长在西北偏北的大地上。这样的地理,如果不长出诗来,的确是不应该的,也的确是不可以原谅的。
石头记
黄河浊水,切割大地,奔流向前,泥沙俱下,不知淘尽了多少英雄人物,也不知冲刷打磨了多少块顽石。自然之力,鬼斧神工,黄河石就这样脱颖而出了。好家子们在那一河滩一河滩的石头里翻捡,难得找到一块称心如意的,便如获至宝般捧回家中,像是怕把那石头也摔破了似的。
石头记(4)
黄河石主要产于黄河上游的黄河河道里,尤以兰州地槽一段所产为多,故古人冠之以“兰州石”之名。黄河石大者如鼓,重量可达数十公斤;小者如拳,质地坚硬,色彩多为间色或复色,色调沉稳古雅,饱含历经沧桑的悲凉雄浑之气。黄河石的石纹可以形成丰富的天然画面,诸如山水、花鸟、人物、动物,还有文字符号等等,无奇不有。
这里要说的一块奇石,上面有一张人脸的形状,酷似某个大人物。说来也巧,刚好在石头发现的那一年,这位大人物死了。刚好在大人物死了不久,这块石头就跳了出来。这块黄河石现身人间,是作为他伟大命运的一种暗合么?莫非,这就是那种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的的确确,小刚在河滩上把他弯曲的身体猛然间弹开时就是这么想的。本来,他把整个早晨都消耗在这荒弃的河滩上了,却一无所获。用兰州话说,那是满河滩的石头找不着一个压菜的,更何况是黄河奇石!
小刚虽然名字里有个小字,年纪却已经老大不小了,眼瞅着快四十岁了,在机关里当个小科长,职位上不去了,钱也就是不多不少的那么两个。这种半咸不淡的生活,也就是弄上两块好石头来耍弄一下,要不然,一颗心怎么满足?若是你去过小刚家里,你会看到柜子上、写字台上、客厅一角、水池下面满满当当地全都堆着他从河滩上搬回来的石头。定睛细看,外加小刚循循善诱的讲解,你才会发现那些石头有的像鹰,有的像狗,有的像马,有的像长空,有的像落日,于是,小刚脸上就立刻有了光彩。
到发掘出伟人石这么一块宝贝,小刚几乎都有些癫狂了,脸上的光彩近乎于透亮。他逢人便小心翼翼地提起他这块宝贝,然后又以近乎绝望的神情央求那人帮他保守这个秘密。结果,他把秘密讲了个遍,谁都知道他手里有个稀罕东西。
单位领导也是个石头好家,听说了便要小刚拿来赏鉴一下。没法子,小刚献宝一般把石头捧进了领导家里。领导看得性起,叫来电视台记者摄像,制作成新闻重头播出。自此,这石头便忙了起来,今天被展览,明天被估价,小刚的生活被一块石头给牵着走了。
石头成了宝贝,小刚成天摩挲着那物,爱个不够,手指肚上都有些滑腻了。老婆见自己还不如一块石头讨男人喜欢,怨从心起。那一天口角起来,推搡间撼动了博古架,石头掉下来砸了小刚的脚。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刚守着一堆石头度过了那段漫长的时间。等到再次走出家门,恍惚间他发现自己和那奇石似乎早被世间忘却。
石友们现在谈论的,是一块上有祖国地图的奇石了。
双百酒吧
十几年前,那家酒吧刚刚开起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娱乐城的地下。穿过迷宫般的交叉通道,一直向下,向下,再向下,仿佛置身井底,音乐在里面的狭小空间里缠绕厮打,墙上的巨大招贴画上,形态各异的列侬在看着你,有个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里跳出来说:“这就是双百,兰州最好的酒吧!”
没有酒吧的城市是没有灵魂的城市。照此说来,双百就是那个时代兰州的灵魂收容所了。所谓双百,就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城市里的那些杰出人士以及社会闲人们蜂拥至此,像要搭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快乐蜂窝。酒吧是什么?那时的泡吧者不予理会,他们更愿意把这里当做一个“酒窝”——喝酒的窝子。城里的那些眼光游离的文艺青年、衣着混乱的先锋人士、手眼通天的媒体记者、花枝招展的各色女孩、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员在这里出没。他们坐在那些离地面相当高的吧凳上,左顾右盼或是呆若木鸡,苦思冥想或是借酒壮胆,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如果说生活好比大海,那他们在酒吧里就相当于一撮盐被暂时地提取出来,出了酒吧他们就会迅速融化消失。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双百酒吧那时生意红火得简直没有道理。西北人嗜饮烈酒,酒吧里也有此种要求,于是“摔酒”便应运而生——厚底玻璃杯,二锅头兑入雪碧,杯口覆白纸,以手捂住杯口,用力墩在桌上,然后把那激烈的液体一饮而尽。除此,“双百炒饭”也很有名,就在门口支了个锅,蛋炒饭现吃现做,也不知安慰了黑夜里多少饥饿的灵魂。仅此两项,酒吧就有相当丰厚的收入。
石头记(5)
我要说的是两个男人的故事,当然,也与一个女人有关。乐手小五三十好几了,已经老大不小,多年来一直过着艺术的生活,没有固定职业,没有稳定女友,漂移不定。他有个铁哥们儿,都是那种可以两肋插刀的关系。有次在双百喝“摔酒”,铁哥们儿烂醉如泥,被他跌跌撞撞地送回家中,半夜醒来,他和那哥们儿的妻子谈艺术与人生,竟谈得那女人红杏出墙。女人在爱情上,往往比男人来得坚决,没隔多久便向丈夫和盘托出,说是自己的身体虽然在这儿,心却早去了那儿。既然不爱了,那就分手吧。
两个男人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小五愧疚于心,远走他方。那哥们儿婚姻破裂之后,立誓滴酒不沾。隔了好几年,小五背着空空的行囊回乡,依旧是落魄的老艺术青年,哥们儿却做大了生意。双百酒吧已经搬到了盘旋路,两个男人相约在那里,说是喝一回酒。特地点了早没人喝的“摔酒”,咣咣咣十几大杯下去,酒意上来,依旧血气方刚,仿佛回到追梦时代。一直喝到所有人都散去,他们勾肩搭背地出了门,陈年旧事,竟是只字未提。
男人之间的问题,要用男人的方式来解决。这话,是那个叫二游的酒吧老板说的。酒吧开了这么多年,他看在眼里的故事,不比卖出去的酒少。
。 最好的t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