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不厌其烦地问电话那边,今天有没有什么事啊?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吧,你再找找,再想想,等会儿我再来电话。社会新闻频发的110、120、119,都被他混了个烂熟,他腿勤快,比年轻人还舍得跑。于是就有了《喝酒喝大,当街撒尿》《看人接吻,遭人痛打》《路边国槐轰然倒,过路面的遭了殃》《我省离婚的多了》《馒头大战再起烽烟》《警察机智,手枪被缴》等等萝卜快了不洗泥的新闻稿件。老爷子文字不太过关,常有词不达意之处,弄得编辑们很头疼。饶是如此,每月工作量的前三名里,总有缑老爷子的大名。他太能写了,最多的一天,他发了十一条新闻稿。总编开大会时说,做记者就要有老缑这样的腿。新闻是啥?新闻就是跑!
前一阵得来的消息是,老缑的记者生涯结束了。原因是他写了一篇某单位领导的表扬稿,说是那领导高风亮节,主动退出了多占的两套房子,报社还特意为此配了评论,声势很大,意在树此为创建和谐社会的典型。但这事儿是假的,那领导哪里想退房子,不知被谁借着老缑的手给陷害了一道,见报后迫于压力退了房子,却到某主管部门那里找熟人告了老缑一状,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老缑给灭了。
后来报社追查那“退房”稿的新闻来源时,老缑说是来自一封署名“兰生”的通讯员来稿,他稍稍改了一下就发上去了。
就这样,老缑一辈子写了无数批评稿件都平安无事,到最后却被一桩“好人好事”给弄丢了饭碗。
狗头金
谁不梦想发财呢?发一笔横财,就可以丢开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限制,过上自己梦想的舒适生活了。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条铁律,被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人与事反复证实着。比如说,有这么个人,已经抱住了一块狗头金,却和那金子只亲热了不到一分钟,然后就死了。
那是个青海的金客,他死了,这狗头金的故事也就成了一个没意思的故事。
狗头金是一种产自矿脉或砂矿的天然块金,因形状酷似狗头而得名。大的狗头金特别少,只有极其偶然的机会才能获得。其实,不要说挖到一块狗头金,就是见上一眼,都是不易。
我一个朋友的父亲,荒弃家里的土地,先开矿,赔了,于是前几年便带着一帮人在青海甘肃交界的祁连山脉某条金沟里掘金,因为手头经费不足,买不起更好更能出货的金沟,就用相对较低的价钱买了一条被人挖过很多遍的金沟,想着再收拾点金子的残余。发大财的梦,那时还没敢做,只是想挣两个还能过得去的糊口钱。
风吹来的沙(5)
据说,金子是会跑的,就像《红楼梦》里的许多金子都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踪影,所以一条金沟里的金子理论上是永远都不会被挖完的。基于这一点认识,他们决定在这条沟里泡着,就等着金子闪亮现身的那一刻。
他们进入金沟没多久,另外一家经费不足的掘金队也看上了这条金沟,于是又再次向他们购买了一半的采挖权。这么着,听起来有点像是把租来的房子再转租出去一个房间,好歹也能落个租金。苍蝇虽小也是肉,先把到手的钱拿上再说吧。我朋友的父亲这样想着,爽爽气气地便把金沟租了出去。
青海苦寒之地,每年好时节不多,于是他们决定趁着夏季天气好加快进度,入了冬就歇着。那是个七月的天气,两家掘金队分成两班人马,每天二十四小时不歇手,三班倒,滚动掘进。规定谁挖到的金子便归谁所有,折现之后再与队长按一定比例抽成。一切顺从天意。鉴于采金地经常发生的武力械斗事件,这样的要求应当说相当必要。如果总为一块金子的归属问题吵来吵去,这活也就干不下去了。
不过,人心的叵测与人性的诡异总是永远存在。
金沟里起初挖不到什么好货,无非是一些小砂金,藏在那些浮土和沙砾当中,琐琐碎碎的一点点,看上去不太起眼。然后,就有人想出种种办法藏在自己身上往外带:有装到裤裆里的,有撒到头发里的,还有的就那么含在嘴里,印证了“沉默是金”的老话。但是这样的人总会被抓出来,正所谓“是金子在哪里都会放光”,金子藏是藏不住的,无论你把它藏在什么角落里都会被找出来。处置这样的人,狠点儿的就是被痛殴一顿,然后驱逐出队;轻些的就让他们交出金子,并且三天不让进沟。
一块巨大的狗头金在某个凌晨被一镐头翻出来。那个凌晨因此被这块狗头金硌了一下,一直到现在都让人过不去。
那天夜里,我朋友的父亲带着他的人马一路掘进,却一无所获,身心俱疲。他们一直向纵深而去,身后遗落下越来越多的土与砂。他们没发现一丁点儿和金子有关的东西,连点黄灿灿的颜色也没见到,如此绝望。快到半夜十二点钟,他们交班的时间,也就差那么一两分钟吧,他们提前停手,不想再干了,收工回去睡觉。刚刚躺下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一片异常的喧哗,兴奋与惊惧的声音兼而有之。
原来,下一班人顺着他们采掘的方向而去,第一镐头就弄出个石头一般的东西来。那个青海金客当时就崩溃了——狗头金!他小心翼翼地扑上去,搂在怀里,又亲又摸,像是抱了个柔顺丰满的妇人。惨剧也随后发生:他抱着狗头金出沟时,绊在自己扔在一边的镐头上,俯冲向前,头撞在狗头金上,闷闷地死了。
金客们都说狗头金太富贵了,命贱的人实在消受不起。
而我朋友的父亲啐了一口唾沫,说:“其实这块狗头金本来应该是我们的。”
话音未落,他便感觉到周围那些金客眼中莫名的火焰。
于是收声。
草草的葬礼之后,那块狗头金竟然真的消失了。它来自沟里,似乎又复归沟里。
就像一把盐融化于大海之中。
河西酒廊(1)
〖1〗鬼打墙
鬼打墙。无路可走。
你相信有这种事么?你情愿把迷信和现实混为一谈么?你是否宁可把这状态理解成陷入困境的某种命运?
生活在辽阔蛮荒的西北,你要相信生命中充满了不可预知的东西,你得承认这世界上许多事情根本无法解释或者干脆就说不明白。比如,你在青海湖边迎头撞见一头巨大的牦牛,你看到它的角上挂着一具已经风干的狼的尸体——这场不知发生于何时的战斗就这样留下了永远的印迹,而敌人之间竟以如此的方式相互纠缠一生,再也无法分离,甚至死死地长在一起。这是命定的秘密,我们只能深陷于沉默。
再比如,这块土地上那些野蛮勇敢的酒鬼,赤红脸膛,迈着笨拙的蹒跚步子,他们在深夜的酒醉之后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整整一个晚上,他们绕着一个虚空中被钉住的中心转圈,前面看起来没有任何阻碍,却无法穿破空气向前走出半步。他们原地踏步,左摇右摆,不能自已,寸步难行。他们在宿醉之后的清晨醒来,把昨夜的窘境称之为“鬼打墙”。简单说起来,他们认为之所以不能前行是因为有鬼,是因为鬼在四周迅速地打起了许多堵墙,你还能走到哪儿去?你还能走出多远?
在西北,酒被无节制地狂喝滥饮,在世俗欢乐的层层掩埋之下,酒成了一小部分人接受神示的秘密通道。这种暴烈的液体穿过形形色色的身体,在蛛网迷宫般的神经和血管里游走爆炸,成为西北血性的来源。如果你不能理解酒,就不能理解那些奇怪的人,就不能理解他们骨子里天生的悲凉感究竟从何而来。
河西酒廊 2005年,藏区德格成了我一众兄弟们灵魂地理上的关键词。
先是柴春芽辞去《南方周末》摄影记者一职,通过藏族女诗人维色去德格做了志愿者。他的工作是教三十个藏族孩子汉语,然后周末去寺院里教两个小喇嘛汉语。每次下山进县城,要骑七个小时的马,他说自己现在马术和藏语都日日精进。虽然过着苦行僧般的简单生活,却享有平静的快乐。兰州的哥们儿李守彤也紧跟着去了德格,他们拍回的照片上,背景是草坡蓝天,他们身穿藏袍,眼神清澈,笑容发自内心。过年前,《华商报》的朋友廖洪也辞了总编助理的职务,从西安一路向德格疾行。在德格的前一站炉霍,他和春芽会合,酒醉后,他从那个我此前从未听说过的地方打来电话,告诉我:“兄弟,这儿是另外一个世界,头顶的星星个个都有篮球那么大!”
我心驰神往,我宁愿被篮球那么大的星星砸死在这疯狂旋转的星球上。我知道,他们脱离原来的生活远去德格小镇,是因为原来的生活让人心中不快,是因为他们在这俗世也遭遇了“鬼打墙”的窘境。于是,索性抽身而去,索性守住个人的小核心顽固到底。
人生在世,问题层出不穷,其实很多时候要不断问自己:这重要么?这不能放弃么?
让我们一起推翻那堵墙。让我们一起快乐至死。
河西酒廊
从兰州一直向西,过乌鞘岭,向西,再向西,一直到甘肃、新疆交界处,祁连山以北,北山以南,长约1200公里,宽约100公里,这么一条狭长的地方,唤作河西走廊。
西北人别称这一带为“河西酒廊”。
无他,只因此地产美酒,盛产酒徒,酒事颇盛之故。河西人在甘肃,向被视作直爽、粗豪、硬朗、不做作之代表。《史记》载:“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烈士英雄多出凉州。”过去的凉州,就是今天的武威,这地名里都透着一种肃穆。河西之地,县县有酒厂,人人皆善饮。河西的酒,也和人一样,直接、简单、猛烈、摄人魂魄。这样的酒喝完不上头,直来直去,该怎么是怎么,醉也醉得痛快。绝不似外地有些酒怎么看怎么像个阴谋:入口绵软,不知不觉间喝高,却是头痛欲裂。河西人喝酒,看着你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才觉得喝好了。若是一个场子喝下来还能站在那儿的,一定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