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逗人笑话。从小就没妈的人家,最要谨慎做人,别人说得的话,干得的事,你就有可能说不得,也干不得,否则,人家就会撇嘴:“没教养!”
小夭(2)
我娘家有一户人,两姐妹已二十四五了,还找不到婆家,就因为她们跟成谷兄弟一样,妈死得早,别的大姑娘小媳妇,随便跟男人开玩笑,只逗得大家嘻嘻哈哈地乐,她们跟男人开玩笑,哪怕是正正经经的玩笑,也被骂为没教养,这个说那个说,就出了名,她们就找不到婆家了。前年,两姐妹去广东打工,挣了些钱,今年回来,想嫁人,可还是没人要,对河两岸都在传:那两姐妹本来就没教养,到了花花世界,谁知她们凭了啥赚钱?唾沫能毒死蛇,也能杀死人,以前我不信,有了那两姐妹的教训,不信也信了。那两姐妹,姐叫秀光,妹叫三月,我本想把秀光介绍给成豆,可爸一听就来气,说我成心败他家风。成豆也不同意,他倒不是怕那女子的身子不干净,而是说秀光和三月长得都不漂亮。说天理良心话,姐妹俩随便哪一个,长相上都不会输给成豆,可成豆就是嫌人家。
天底下的事情,有时讲不出理由。人心就是理由。
“小夭!小夭!”
他生气了。听他嘶哑的声音,我就知道他生气了。他生起气来真是吓人,脸上的皮像松手的弹簧一样缩起来,五官挤到一块儿,不停地喷着响鼻。听爸说,妈死后两三年,成谷就养成了这脾气。不过他从不对我生气。我知道他对我好。像这么对女人好的男人,不要说在望古楼,就是在对河两岸,也找不出第二个。
可是你喊啥呢,我不是已经在路上了吗?你对我好,却不知道我喜欢劳动,我所有的快乐,都是在劳动当中培育的。我三岁就上坡割牛草了。那是大热天,爸妈都在沟那边的竹林里歇凉,那是一片干净的竹林,深梢的水竹,枝叶交错,底下却留出许多空地,一到大热的中午,村子里的人就到那里乘凉。我听大人们说了一会儿闲话,突然感到很激动,偷偷跑回家,从镰架上取下一把妈用来修菜地的小镰刀,又找出一个废弃的筷子篼,出门去割牛草。一个筷子篼,想来真是可笑,一把草也装不满,可我忙得汗水湿透了衣衫,头发也湿透了,才勉强凑够数。之后我还煞有介事地扯了根藤条,做成背绁,喜滋滋地背回家,进了牛棚。正侧卧圈里拍打蚊虫的牛,见我背着草走进来,很是惊奇,忙起身瞪大眼睛瞧我,又羞又愧的样子。这是一头花牛,个子硕大,年纪已经很老了,它是我的长辈,觉得自己不该享用一个青鼻子女孩的劳动,因此它羞愧了。我把草放进槽里,它动也不动,只是盯着我。我扳住它短而粗的角,对它说:“吃吧。”它不吃,它的眼睛里有一种单纯的忧伤。这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猛回过头,发现妈紧贴着我。妈的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我喊道:妈。妈微微一笑,说了声:“傻女子。”就去拍牛的脑门,说:“吃吧,这是夭夭的心意。”说完,妈就走了。我和牛都望着妈的背影。妈出牛棚之后,举起右手,在抹眼睛。牛又看着我,嘴唇动了两下,就开始吃草。这把草不够它吃一口,它却用舌头一根一根地卷起来,慢慢咀嚼。我听着它牙齿碰撞的声音,感到多么快乐。它咀嚼得那么缓慢和仔细,是为了延长我的快乐。
劳动是有福的,从那时候我就懂得了。妈逢人就说我命贱,理由是我三岁就去割草,为此,她常常流泪,劝也劝不过来,可是,劳动是老天爷的教育,与生俱来的,怎么说是命贱呢?
他又在喊我了。他已经没有怒气,而是担忧。
我不是快到家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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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婆婆(1)
山坡终究拗不过他的几个儿子,棺材肯定是要做的。他怕看到棺材,这并不奇怪,最终要死去的人,都怕见棺材。我六十年前就把棺材做好了,可我不怕,因为我不会死。在这脉大山上,我从没听说有谁活过了一百岁,只有我!阎王爷忘记我了。
听说阎王爷曾忘记过一个名叫张果老的人,使他活的年岁比山高比水长,但最终有人告了密,阎王将堆山填海的生死簿搬出来,一本一本地拆去装订线。他毕竟是阎王,知道错误出在哪里。张果老的名字果然埋在装订线里,都埋得发霉了。阎王大怒,朱笔一挥,张果老就死了。张果老会死,我不会死,据说张果老是住在长江边上的,长江敞阳,容易发现,所以,阎王一拆开装订线,他就藏不住了。我住在这山上,这山跟地府一样古老,就算阎王把生死簿扔到炼丹炉里烧,也烧不出我。
我的棺材就放在我的床头,比床还高,还大,每天晚上,我睡到半夜,棺材就发出笑声,把我闹醒。我不理它,让它笑。我知道它是想把我吓死,它办不到。几十年过去了,棺材也老了,也寂寞了,它希望我睡到它的匣子里,跟它作伴。它办不到。我要跟它拼到底。我儿子每年请人给它上一回漆,这也救不了它,它熬不过我,它终究会死去,会烂掉,而我是不会死的……
山坡怕死,就像当年我那男人一样。
我男人死的前一夜,偷偷从营队里跑回来。他们的营队驻扎在山峁上,屁股那么大一块地盘,扎笋子似的挤了二百人。他回来啥话也不说,只是抱住我,浑身抽。那时候,我三十四岁,他比我小十五岁,刚满十九哪。我以为他要疼我,可是不,他已经睡过去了,鼾声震得地动山摇。我想把他的手从我身上取下来,给他翻个身。——这时候打鼾是危险的,村子里,谁不知道他入了白军?红军早从陕南钟家沟打过来,据说已经到望古楼边界了。要是穷鬼们听到了他的鼾声,就会把他捉住,捆起来交给红军。
他把我缠得很紧,手取不下来,我只得从他身上翻过去,带动他翻到另一面,鼾声才像油灯一样熄灭了。
屋子里漆黑,什么都睡了,只有我是清醒的。我把他弄醒,想让他要我,可他不要,他只是缠着我。男人真是可怜哪,他们缠起女人来,就像藤缠树,就像孩子缠母亲,要是没有女人,男人就是丢掉土地的乡绅了。
他又睡过去了,在睡梦中发抖,发出哼哼叽叽的叫声。我把他推醒,说:“你想吃奶吗?”我十六岁到他家里来,跟他睡觉,他就常常咬住我的奶头。我还是姑娘的时候,奶头就被他咬黑了。他果然咂住了我的奶头,但是,他心不在焉,他在发抖。我说:“你要我吧。”他不要。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口轮船样大的红棺材,发出耀眼的亮光,把整架山都烧了起来。我说这是好事,梦见棺材是好事。他却哭了,伤心得夜晚也在流泪。我是他的女人,我知道怎样安慰他。可他既不要我,也不让我要他,爬起来,提着枪走了。
第二天一早,红军就扑过来,跟他们的部队发生了战事。红军没胜,可是他死了。一个跟他一般大的红军娃娃,朝他的脑袋放了一枪。枪子儿从他的太阳穴斜刺过去。他当时没死,倒在荒坡上大哭。战事很激烈,没人去理会他。他的哭声就像子弹的哭声。那些年,一听到打枪,我就听到子弹的哭声。子弹是无辜的,它不想杀人,可是人把它烧红,还让它跑那么快,弯也转不了,它不得不杀人。等它把人杀了,自己也死了。我的男人就像一颗子弹,他不想当兵,他是被拉去的,几个白军士兵冲进我们屋子的时候,我俩正光着身子睡觉,士兵一把将他拉起来,扔给他一套军装,让他穿上,跟他们走。他成了一颗子弹,反过来又被子弹击中。
等那场战斗结束,红军被撵到山脚之后,他的连长才走到他身边,一脚踢到他脑门上,大喝:“他妈的,站起来!”他不能听从命令,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死了。连长分明知道他是一个死人,而且身体早已僵硬,还让他站起来。这狗日的,我咒他八辈子遭天煞。连长喊过来几个满身鲜血的士兵,把他竖起来,前后支着上了刺刀的枪,让他站直。连长问他:“不打穷鬼,哭什么?”他不回答,只是瞪着眼睛。连长批了他两个嘴巴,他就倒下去了,刀尖戳进他的脖子,但没有血流出来。之后,白军庆功,到村子里牵了牛羊,杀了十几条狗,炖了五大黄锅。他们胜利了,有理由庆功。可是,你胜利了,我的男人却死了,——对他来说,失败得干干净净,毫发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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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婆婆(2)
不说这些了。其实我很少回忆我的男人,要是常常回忆他,我就活不了这么久。说来奇怪,得知他的死讯,我连悲伤也没有。他死命地缠着我,咂摩着我奶头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离不开我的,他被迫离开了我,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这孩子,多可怜。好在我后来为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儿子,一个叫春,一个果,春老大,果老二。他死后五个月,春、果落了地。春的哭声很欢快,果的哭声却像子弹的哭声。果的哭声让我想起战事,想起他们的父亲。要是我有力气,就会把果掐死。我认定他是灾星。我的估计一点没错,他长大成人后,娶了五妹。五妹就是灾星!他自己不是灾星,却带进来一个灾星。那个要强的女人,处处跟我作对,我跟她经常互相揪住头发厮打,打上一天半天。她还把果克死了。果死不过三个月,她就自作主张,嫁给了山坡。我以为山坡要遭她毒手,没想到那个窝窝囊囊的男人,命硬,反过来又把她给克死了。这是报应。
许多年来,我都在想一个问题:成谷究竟是果的骨血还是山坡的骨血?五妹嫁给山坡七个月后,生下了成谷,这么看来成谷该是果的了。可妊娠七月就生的,不是没有,这又让我怀疑。成谷是一个强亮的孩子,性格上既不像果,也不像山坡,更多的是像五妹,加上他的长相也像五妹(五妹的几个孩子都像她),这就更让我难以分辨了。如果成谷是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