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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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乡愁-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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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步,踌躇不前,后边的兵推了他一把,他扑通就跪了下来,心下想着:“这回是完了。”但他还算沉得住一点气,心念乱转,琢磨如何脱身,因为真要完了,老婆、儿子岂不白送了他人?
  好在并没有刽子手来摸他的后颈窝,倒是有两个人架住他胳膊,把他提到一把椅子上。黎大都督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看了又看,说:“你,就是一尿冲退了瑞澄的木匠?”金满堂说:“是。”黎大都督说:“很好。你是革命的功臣。”金满堂没听懂。他只注意到,大都督说话时声调不变、表情不变,脸上的肌肉也是一动不动的,活脱脱一具木偶人。大都督说:“你要什么奖赏吗?”金满堂不敢吭声,他怕听错了。大都督又说:“你要什么都是可以的。”

第四章 革命(6)
金满堂的空肠子一阵痉挛,他眼睛发黑,差点又晕过去,赶紧说:“我要一碗饭。”
  大都督似笑非笑,说:“很好,这是自然的。你还可以拿一样东西回家去。譬如,”他指着桌上一只宋代的瓷瓶。金满堂连连摇头。他拉开抽屉,在桌上放了一块金砖。金满堂头摇得更急了,金家的家训是:“横财之后必有横祸。”金砖?他怎么敢!
  大都督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随便说。”
  金满堂脱口道:“洋马。”
  大都督吐口气,甚至还挂了一点笑:“噢,洋马?这是可以的,也不难。”
  金满堂吞了吞唾沫,补充一句:“是东洋马。”
  大都督叹口气,摊出双手,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咕哝道:“既有东洋,必有西洋。若无西洋,亦无东洋。西洋、东洋,都是很可怕的,”他手一翻,指着金满堂:“你,也是很可怕的啊……我就给你一匹西洋马吧。”他靠回椅背上,挥了挥手,就把金满堂挥出了屋子去。
  不过,金满堂先得到的是一钵热气腾腾的蒜虾热干面,还加了剁成块的武昌鱼,淋了芝麻酱和醋,香得他发晕。他呼噜呼噜把面刨进嘴,大汗淋漓。熊代表陪着他,看他吸干最后一滴汤,就正色问:
  “能不能告诉我,你击退瑞总督的动机是什么?”
  金满堂吐口气,揩一把嘴,说:“动机?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熊代表愣了愣,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金满堂不晓得他笑什么,也跟着咧了咧嘴巴。熊代表说:“黎大都督说得好,你们,才真的是他妈的可怕啊!”金满堂有一点吃惊,熊代表这么斯文的少年,居然也会骂粗话。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让金满堂傻了眼:大都督奖励给他的洋马,不是一匹咴咴叫、嘚儿嘚儿跑的畜生,而是一个铁家伙:又大又笨的自行车。而在自行车传入中国的很多年头里,它的确就叫做“洋马”。
  熊代表哪晓得金满堂的心事,拍着自行车###的座凳说:“这是大都督军中的德国顾问腓德烈中校,送给大都督的圣诞礼,完美无缺的德国货,多少人眼红啊。可惜大都督不是基督徒,现在你就成了主人了。”他在横杠上抹出一串字给金满堂看,是烙的洋码儿,金满堂只看清了几个数,1910。
  金满堂就说:“这货真有一千多年了?”
  熊代表说:“×,一千年!是去年,慕尼黑腓德烈自行车厂的新货。”
  金满堂笑:“还新货?骑都骑了一年了。”
  熊代表说:“它在路上走都走了一年,你以为德国在哪儿?”
  金满堂吐吐舌头,不敢再问,就提起车龙头掂了掂,只觉得又重又笨,不懂何以人人要眼红?他在城里偶尔见过人骑自行车,唯一的想法是日怪,两只轮子,人咋没摔下来!
  熊代表说:“骑上去试试?”
  金满堂真的骑上车,用力蹬了一脚,车啪地倒下去,额头磕出一个包,半边屁股、一条腿也痛得不得了。熊代表笑起来,说:“慢慢来吧,骑洋马就像闹革命,急不得。”
  10月10日的革命,后来被尊为民国的“###”。炮火轰垮了帝制,打出了一个民国来,也把金满堂的柜子、独轮车都化为了炮灰。他得到的奖励是:黎大都督的铁洋马和一幅字:“革命功臣”。
  真正的功臣却不像金满堂,而是那匹铁洋马:它是被金满堂拿肩膀扛回乡下的。
  二六
  德国铁洋马在包家镇引起了轰动,很多大人都带着孩子来看一看、摸一摸,但没一个人会骑。包善人也携了孙子忠良、孙女英良来凑了凑热闹。包善人是镇上第一个剪辫子的人,后脑勺剪剩的那点白发,活像一把挂面,在风中喜气洋洋地飘。他精神矍铄,不见老态,拍着金满堂的肩,大声说:“好,好,给包家镇争了口气,革命功臣啊!”

第四章 革命(7)
金满堂就憨憨地,呵呵笑。他正把儿子金有种放在自行车座凳上,推着往江堤上走。
  包忠良生于八国联军攻破北京、西太后卷了光绪皇帝逃亡那一年,包博望给他取名忠良,字尔耻,如今十一岁,但能吃能睡,已长成大块头,左颧骨上一块红胎记,宛如啪地盖上去的一方印。他瓮声瓮气说:“我也想坐坐。”
  金满堂就要抱有种下来,有种不肯,手拧着车龙头不放。忠良生了气,伸手抓住有种的腿,要把他拖下来。有种急了,啐了忠良脸上一口唾沫,奶声奶气骂:“我×你妈!”金满堂赶紧煽了有种一耳光,让他给小少爷陪不是。有种呜呜哭了,就是不说话。金满堂又扬了手要煽,包善人拦住,叹口气,说:“算了,娃娃的事情,又何必当真。”
  但忠良转了头,向他爷爷说:“怎么不当真!爷爷不是常常训诫我们说,‘若要成大业,凡事须认真’么?”围观的人都嘻嘻地笑了,就连有种也含泪咧了咧嘴。包善人大窘,脸涨得通红,一时找不到话说。
  英良猛推了她哥哥一掌,说:“回家。”
  “为什么?”忠良叫起来。
  “别丢人了。”她脸色苍白,虚眼看着哥哥,十分严肃。英良的名字是她奶奶南枣花取的,也有一个字,是红玉,取自奶奶崇敬的南宋女将梁红玉。有人说,英良长得像极了她奶奶,仿佛奶奶的女儿,也有人说她并不带女儿相,简直就是她父亲的翻版。但她父亲深居简出,不易见到,似乎也就很难印证了。革命之后,两全庄的仆人私下说,包博望哭了一夜,两天不进茶饭,包善人逼他识时务,剪辫子,但他宁死不从父命。自那天起,他就没有迈出过庄门一步。镇上坐茶馆的人就议论,书不可不读,但不可读得太多,多了就容易坏脑子。譬如油锅煎饼,无火不行,可火一旺,饼就煳了。这些议论,金满堂都听到的,觉得一分幸灾乐祸,三分自得其乐,庆幸自己那点薄产,刚够有种可以识文断字的。
  当包忠良提出要坐自行车时,金满堂心里是有点得意的。换在从前,他有什么东西让包善人稀罕的?不过事情当众弄得这么尴尬,他又有点害怕,如果包善人下不了台,负罪的逃不了是金家父子。
  然而,尴尬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包善人朝众人摆摆手,笑道:“包家镇不是桃花源,哪来这么多闲人呢?都去做正事吧,啊?”众人就散了。包善人若有深意地看了金满堂一眼,也拖着两个孙儿女回家了。
  金满堂推了车,载着有种上了江堤。秋高气爽,江山如画,水面上千帆点点,群禽降临,他心里却有点怏怏的,再也没有快活起来了。
  有种不知道爹的心事,拍着铁洋马的车龙头,嘴里喊着:“驾、驾!”然而,它却不能咴咴地叫。随后,他的兴趣也就索然了。这天之后,有种再也没有叫爹推他坐洋马。自行车放进金满堂做木活的房子,静静地靠在角落里,不像洋马,倒像是一具洋马的骨架子。
  包善人穿了西装,每天由轿子抬着,往武昌城里跑。他做了议员,忙得很。金满堂看在眼里,觉得这很有些他妈的×,自己那泡尿像是白撒了。
  

第五章 千里走单骑(1)
二七
  金有种长到十七岁,长成好大一条汉子。
  包善人在镇上办了一所新学堂。他儿子包博望在隐居数年后,出任了学堂的校长。他看起来苍白、虚弱,总是大病初愈的样子,脑后还拖一根缩到五寸的小辫子,已然花白了。而当他出现时,身边总有瘸腿老母或日本老婆陪着,怕他跌下去再也起不来。但是,影壁上他亲书的一句话,却是墨汁饱满、遒劲的:位卑未敢忘忧国
  这是陆放翁的诗,包博望抄来做了校训。然而,金有种每天从这七个字前走过,就像没有看见。看见了,也不会去多想。他根本就读不进书,只喜欢熬炼气力,玩石锁,走梅花桩,勉强撑到小学毕业,任爹、娘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再当学生了。金满堂没法,心头闷闷的。金满堂虽穷,当初寻思给儿子支几年学费还是可以的。但包善人派了管家来传话,说,革命功臣的后代,还交什么学费呢,有种要是愿意,就让他来吧,要念多少年,就念多少年!金满堂涌起一股豪气,觉得大有面子,连包善人也来巴结自己了,当然一口答应。金满堂事后想,这包善人明明是要借我革命功臣抬身价,却偏偏表现得像施恩。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装糊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有种只要不把脑子读坏了,未必就不能跨洋马,做议员,当老爷。落到底,也该是不做力气活。
  可是有种不争气,沾书就瞌睡,打架就来劲,他娘煽过他耳光,他爹抽过他棍子,都白费工夫了。小学毕业时,包善人还差管家送来一条长江大鲤鱼,足有三斤零一两。金满堂认定包善人来者不善,但又舍不得扔了。鲤鱼蒸好,有种一个人连刺带肉都嚼得稀烂,吞下肚子去。此后他饭量又猛增了一倍,每顿要吃半斤米,下田能当牛拉犁。但家里的米哪够他吃的,那点薄田也哪够他做呢,金满堂就教他做木活,有种却嫌木头轻飘飘,使不上劲。金满堂没奈何,把他送到镇上“天罡铁匠铺”做学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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