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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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乡愁-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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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的是一个穿灰袍的老尼,她身后几步远,是一圈粉墙围住的小小铁相庵。金满堂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老尼说:“赶紧进庵吧。”
  金满堂急了,说:“合适吗,庵里全是尼姑呢。”
  老尼合十道:“施主,镇江寺供的佛和铁相庵供的佛,有什么两样呢?”

第七章 死的光荣(5)
双双听不得这么多废话,抱着儿子,已三步两步抢进庵去了。庵里燃着细香,有点甜甜的,微微腻人,佛前一只谷草编的蒲团,双双看去,如一团祥云。她把稻儿放在蒲团上,不住叫:“儿呢儿呢,娘把你交给别人了……交给别人了。”一个老婆子举起一只小榔头,“当”地一声钟罄响,真是让人心胆俱裂的。
  金稻儿在铁相庵里捱了三天,竟拣回了一条命。
  三三
  金稻儿是在尼姑们的细手上长大的,长到八、九岁,唇红齿白,出落得像个标致的小姑娘。满了十二岁,主持老尼给他剃度了,还取个非僧非俗的名字,叫“渡江”。不过,很少有人叫渡江是渡江,庵里都叫他是“娃娃”,或者“我的娃娃”。娃娃身子孱弱,尼姑们托了钵,穿乡过镇去给他求羊奶、牛奶、人奶,还买鱼给他熬鱼汤,熬得雪白,肉和骨头都成了糊。村里杀年猪,有人家请了去念往生咒,就讨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回庵剁了给娃娃做元子。主持老尼俗家成都府,待娃娃叫得清师太、师父、师伯、师叔、师姐了,就掐了葱、苗,和了豆豉,亲手给他炒川味回锅肉,香得扑鼻子,是真正的佛跳墙。这娃娃就恃宠而娇,在地上、墙上磕一下,或者谁说了他半句的重话,也不哭,也不闹,却是埋了头,死也不吱声,尼姑们托住他下巴让他抬了头,就看见他一双大眼,泪水汪汪的,把她们心痛得赶紧抱住,不住口叫“乖娃娃”。
  逢年过节,主持老尼会打发娃娃回包家镇老家探亲。
  回了老家,他却依旧是稻儿。他不晓得爹已经早没了,当然,他也从没听说过爹是何人,人在何方。他娘包双双,寡言少语,只木木地盯着他看。他长得不晓得像谁,瘦得如一根豆芽,披着袈裟,头皮###,吃饭要先打阿弥陀佛。双双看他,是看儿,也是看生人,心里像堵着一坨铁。
  金满堂和老婆早被金有种的死讯摧垮了,头发全白,端一碗饭手都打哆嗦,说一句话就流口水,是活不了几年的老人了,根本不晓得该怎么跟这个小和尚亲热,虽然他还叫稻儿,还是他们的独孙孙。稻儿看他们,也没有话好说。吃的呢,因为稻儿算出家人,回家总是一桌萝卜白菜,清汤寡水,吃得他肚子里发酸,却也不说破自己在庵里是不忌鱼肉的。捱过一夜,明天该回庵子了,爷爷、奶奶松口气,往他手里塞几个白面馍馍,或者一块糯米糍粑,叮咛天冷要加衣,走路要走大路,就去木工房里劈木头、锯板子。
  双双却咬紧了嘴巴不说话,也不给稻儿塞东西,也不送出门,只怔怔看着他,看得他发怵。他埋了头,鞠个躬,双手合十,退出门去。
  稻儿自懂事起,就是害怕母亲的。
  回铁相庵的路有两条,一是顺着江岸走,这就是大道。还有一条自然是小道,从包善人家两全庄门楼前抄过去,要省下大半里。包忠良新近豢养了一条大黑狗,就放在院门前巡游,专咬借道的、要饭的,不晓得多少人曾被它撕得血淋淋。但稻儿大道走腻了,江上百舸争流,也成了寻常的一幅画,走着走着,就岔到了石板小道上。小道掩在油菜地里,正是清明过后,下过酽稠的雨水,油菜花落得满地是金,鼻子里都是水烟气和油菜香,他手里的钵,盛着奶奶刚从蒸笼里取出的一块热糍粑。穿出油菜地,就望见一箭之外,两全庄门楼巍巍,成排成排的枣树、桑树从庄后抄出来,一直环住门口小河、拱桥、一片大晒场,说不出的富贵气逼人。他稍一踌躇,还是径直走过去。

第七章 死的光荣(6)
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前边有马咴咴嘶鸣,刚刚还在耳边,眨眼间就嘚儿嘚儿冲到了跟前来,马上一个黑绸、魁梧的中年汉子,正是两全庄的少爷包忠良。
  包忠良左颧骨上的红胎记和人一样长大了,闪闪发光,看去总是喜气冲天的。然而,他百事顺遂,还是有一大忧心:先后娶了四房太太,生了十一个孩子,却全是女儿,没一个是带葫芦的。他早晚都向菩萨烧香、磕头、滴泪,念叨祖上积德不浅,不该断子绝孙。磕头完了,就是驱犬跑马,放鹰驰猎,以消胸中的块垒。他体壮胸阔,猎物不分人畜,田野上的飞禽走兽,路边的媳妇、姑娘,都有兴致收入囊中。
  当金稻儿在包忠良眼里一现身,他自然舍不得错过,当即纵马赶来,身后紧跟着大黑狗和挎了盒子炮的家丁。马蹄几乎踢到稻儿脸上了,他才一勒马缰绳,拿鞭梢指着稻儿的脸,笑嘻嘻问:“尼姑庵养了个俊俏小和尚,莫非就是你?”
  稻儿烧红了脸,怔怔地说不出话,只觉得手里的钵烫得手发抖。包忠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你害羞了?真像个小娘子……”说着,就把那鞭稍托着稻儿的下巴向上抬。
  稻儿把头一扭,却没把鞭梢扭开,包忠良跨下的马反指着他的脸喷响鼻,一股臊味冲得他都要晕死了。包忠良探下身子,伸了萝卜粗的手掐到稻儿的嫩脸上。他说:“上来,跟了我去耍一回……明天我也投了庵里给尼姑们当干儿。”
  家丁就过来抓住稻儿的衣服,要把他拎上马背去。稻儿拼命挣扎,家丁哪肯罢休,大黑狗一边呼噜呼噜叫着,很###的样子。包忠良更乐了,在鞍上颠来颠去。稻儿突然吐了家丁一口痰,痰粘在他右眼上,他手一松,稻儿拔腿就跑了。包忠良气坏了,打了个呼哨,大黑狗恶嗥一声,飞也似地追过来。稻儿身子轻,跑得也快,灰色袈裟飘成了一朵云。但再快也快不过吃人的畜生,跑过十几棵桑树远,黑狗已把袈裟下摆撕了条口子,稻儿一急,扑出去,摔在地上翻了个滚,黑狗就立着、阴着眼看他,等他站起来,扑上来又咬。这一咬,在稻儿手臂上咬掉一块肉,立刻就是鲜血淋漓了。
  包忠良远远看了,大呼:“好,好,乖儿子,咬死他!”黑狗更来了劲,直起狗掌撞进稻儿的胸口,一口就要咬破稻儿的心窝子。
  稻儿绕着一棵桑树转,转了两圈,突然发现手里还抱着钵,就慌慌张张朝狗头上一掷。钵掷在地上,立刻就破了,狗大张了嘴,一口咬住滚出来的热糍粑!
  接下来的情景,把稻儿吓傻了,黑狗从鼻子里挤出嗞嗞的惨叫,在地上不停地打滚,那团滚烫的糍粑裹着它的牙,吞不进、吐不出,像烙铁般把它往死里烫。包忠良也看得目瞪口呆,下了马,不住口地叫:“乖儿乖儿你咋个了?”那黑狗完全发了疯,一转头,对准主人的脖子恶狠狠地一扑,要咬断他的喉咙管。包忠良“妈呀”一声,仰头就倒。狗牙被糍粑粘住了,它张不了口,狗头就成了一只射出炮膛的哑弹,正好有力地击在包忠良的裤裆上!
  包忠良倒了地,双手还捂住裤裆,滚了好几滚,口吐白泡子,没了声气。
  家丁抱起包忠良,冲稻儿大喊:“你杀了少爷!你杀了少爷!!你杀了少爷!!!”
  黑狗嗖地窜进油菜地里,无影无踪了。
  稻儿还在发懵,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了天黑透,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回铁相庵。尼姑们争着把他抱了一回,叫着“我可怜的娃娃”,真像是劫后重逢,恍然梦中。

第七章 死的光荣(7)
两全庄的家丁已来过几拨了,杀气腾腾,索要金稻儿。南枣花恨恨地砸碎了茶碗,包博望连呼:“冤孽!”而包善人在南京立法院开会,正在火速赶回武昌的船上。好在包忠良并没有死,已经送到武昌一家日本人开的医院去。他妹妹包英良自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留学回来,就在这家医院作外科大夫,兼院长助理。
  包忠良的伤势,已通过家丁的嘴泄漏了出来。庵里一个刚从南京来挂单的年轻尼姑红着脸,正色安慰稻儿:“不是太可怕的,他只是被撞破了卵。”然而,更多的人晓得,包善人家至少四代单传,破了卵,就是断子绝孙的事。
  稻儿已经无法在铁相庵安身了。主持老尼让稻儿拿了她的亲笔信,连夜去投镇江寺。稻儿跪下来,给老尼磕了三个响头,洒泪而去。庵里一片低低抽泣,唯独老尼神色不变。她说:
  “好一个和尚,就这么去了。”
  镇江寺建在距镇江镇半里外的一座孤山上,山头立着颤巍巍白塔,上下十七层,盖满蓬草和鸟粪,江风浩荡,铜铃哑声哑气,是隋炀帝大业十四年的旧物,已有一千三百一十九年,差不多算半个废物了。七年前,除了有个无锡来的挂单和尚在塔里住过小半年,一直是荒着。老方丈安置稻儿住在塔顶上,装聋作哑,隐姓埋名,每日只以洒扫白塔为功课,就连吃的、喝的,都是寺里的火工送入塔底,打个照面,相互也不闻不问。没人晓得稻儿的来历,有人猜他是老方丈的私生子。
  这是1937年春天的事情,距日本军队攻陷武汉还有一年半。
  三四
  稻儿在塔中一住就是数年。人间数年,塔中一日,对他来说,日日都是一样的。要说有不同,就是渐渐感到床小了,起居空间狭窄了,猛一直起身子时,可能碰得头生痛。除此之外,他觉得一切都挺好。每一天,他都把每层楼洒扫得一尘不染,在佛、菩萨的像前,放上一碗清亮的水。塔下几步外,有一口古井,他天亮光着脚板去洗漱,再提一桶水回来。这段距离,是他出了塔,走得最远的路。他的饭量大了,力气大了,上十七层塔,不喘气、不心慌。每层塔都搁着些经书,枕下的谷草里,还藏着一部《红楼梦》、一部《玉梨魂》、一部《广陵潮》,大概是那个挂单和尚留下的。他每天翻几页,几年里,翻了不晓得多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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