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给人看,也不能给你看。我也根本……根本没有写完……加几根干柴,你再烤烤……”
“不用加了。”杜见春收起折扇,友善地说,“看,我的衣裙都干了。这一小点火,烤烤鞋袜足够了。”
柯碧舟忙乱地收起柴,仰起脸来,正望到杜见春那双灼灼撩人的眼睛。她显得坦率、自如,头一次走进集体户,竟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同柯碧舟讲话,也仿佛是相识多年的同学,直爽得惊人。火光的一闪一亮中,她的双颊上喷着两朵红云。光滑红润的额头上,沁着几颗晶莹的汗珠。
柯碧舟移开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屋角落,那儿置放着一只大木桶,一对水桶,这是集体户的公共用具。他站起身,走进男生寝室,打开木箱找出一条崭新的蓝白条毛巾,拿出脸盆,舀了点水说:“你洗个脸吧!”
蹉跎岁月(4)
杜见春嫣然一笑,显然含有感激的意思,说:“谢谢。你
还没请我喝茶呢。”说着,她舔了舔嘴唇。
柯碧舟抬头细瞅,这时才发觉她微厚的嘴唇有点干燥,嘴角边那缕颇具讽刺味的笑纹,那么明显地翘起来。他急忙低下头又去屋里拿出一只搪瓷白茶缸,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使劲洗脸的杜见春说:
“我没茶叶,你喝白开水吧!”
杜见春嘴角一翘,笑吟吟地直点头:“白开水也很好,谢谢,谢谢。”
倒了洗脸水,杜见春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粗粗地喘了口气。她显然很渴了。见柯碧舟凝神望着她,她抹抹嘴角,吁了一口气说:
“这水真甜。”
柯碧舟自她进屋后第一次微微笑了。
杜见春发现,脸貌粗看有些吓人的柯碧舟微笑的时候,非常动人。她探究般的看着他,用劝解的口吻说:
“有空该洗洗衣服、理个发。你们男生,都是懒鬼。”
柯碧舟的脸红到脖子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奇怪的是,被她当面揭了短,他并不恼。相反还诚挚地点了点头。
一阵风吹过,雨显见得小多了,雨点子不像刚才那样“答答答”击着地面直响了,屋檐水也减弱了“哗哗”直流的势头。柯碧舟估摸着,时间近黄昏了。他转身向大门外望望,生怕五个去赶场的知青此刻回到集体户来,看到他和一个姑娘相对坐着,那多尴尬啊!他盼着雨快点停,烤干了衣服的杜见春也该走了。
可杜见春并没想到走,她带着一种年轻姑娘的关切,向前凑凑问:
“告诉我,你是怎么下乡的?”
“我?”柯碧舟怔了一怔,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要我讲假话,还是真话?”
“当然是真话啰!”杜见春语气中带着极大的惊异说,“莫非人还愿听假话?”
柯碧舟有些局促不安,他机械地咬了咬牙,声音呆滞干涩地说:
“我是没办法才下乡的……”
“什么什么?”杜见春惊叫起来,锐声呼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不是自觉地上山下乡干革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的?啊,你这人真落后,真落后!”
柯碧舟被这两句话刺痛了心,他闭了闭眼睛,微点着头承认道:
“是的,我真落后。是真落后。”
杜见春惊愕地瞪大了一对闪烁发光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柯碧舟,仿佛一眼要看到他心里去。柯碧舟毫不遮掩的回答,显然使得她犯疑了,她放缓了口气,岔开话题说:
“我是积极主动地要求下乡来的。你想想,波澜壮阔的上山下乡运动风起云涌,如海的红旗,欢送的人流,充满期待的笑脸,改造世界、建设祖国的崇高职责,一代革命青年,能无动于衷吗?能站在时代的潮流之外吗?不能,绝对不能!我们一定要投身于这场伟大的革命,沾一身油污,滚一身泥巴,用劳动的汗水改造世界观,做新时代的开拓者。把
我们年轻的生命这一滴水珠,汇入时代的洪流。所以,尽管我完全有条件留城,我还是到山寨来插队落户了。”
杜见春满以为自己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能打动柯碧舟的心,哪知道柯碧舟半闭着眼睛,在她说话时,接连转身向门外望了两次。
杜见春被他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她把茶缸往板凳上重重地一搁,“呼”地一下站起来,说:
“谢谢,我走了。”
柯碧舟这才把眼睛睁大,赞同地说:“雨也已经停了。”
果然,屋檐水已经要隔好久才往下滴一颗水珠了。只是浓黑的乌云仍堆积在空中没有散去,给人一种压抑感,看样子,随时有可能又下起大雨来。
杜见春活到二十二岁,从来没碰到过柯碧舟这样个性的青年人。她几大步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重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蓬乱过长的头发,黑瘦的脸盘,悒郁的眼神,打满补丁的衣服,光着一双脚板。针对他的自甘落后、消极悲观情绪,她真想愤愤地训斥他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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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5)
他的举止神态实在有些异样,又有些令人怜悯,她冲到喉咙口的话变成了这么一句:
“你有雨衣吗?借我……”
这一回柯碧舟不但脸涨得通红,还显得很狼狈,有些局促不安,他极不情愿地回答:
“雨衣和伞我都没有。我很穷,对不起。”
杜见春只觉得自己的心抽搐了一下,她一眼也没看他,急促地说:
“那好,我跑快点赶吧!”
话语比急急站起身来时柔和多了。
说完,杜见春冲出了暗流大队湖边生产队的集体户,顺着出寨子的泥泞山路,甩打着双手疾跑而去。一路上,她的脚跟溅起无数的泥花水沫。
只一忽儿工夫,她的身影就被那几蓬钓鱼竹遮住了。
在柯碧舟的视野里,只看见几座耸立的山峰和一条稀脏的泥路。他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颓丧地望着远处,遗憾地自言自语:
“我是不是太冷漠了。她是哪个大队的知青?我甚至也忘记问了,唉!”
蹉跎岁月(6)
“我爸爸教的。”
“你爸爸?”
“是啊,我爸爸参加革命以前,就会耍拳弄棍舞大刀。
就是现在,他也把这作为锻炼身体的手段。我从小跟着爸爸练,读书的时候,逢年过节,搞文娱活动,我还常上台表演打拳耍刀哩!哈哈,你没想到吧!”
“噢。”柯碧舟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被流氓打痛的脸颊,垂下了眼睑。
杜见春注意到他的动作,关切地问:“你被他们打伤了吗?”
“没有。”柯碧舟摆摆手,他感到杜见春的眼光热辣辣的,话语中充满了体贴,便干涩涩地说,“睡一觉就不痛了。”
两人走出镇子,杜见春让柯碧舟站在街旁等着,她去那些停着的汽车旁,一辆辆车地问那些司机,哪辆车能带人去
鲢鱼湖公社暗流大队附近。十分钟后,她脸上淌着汗跑回来,兴高采烈地说:
“快跟我来,那边有辆车,马上就开。我跟司机说好了。”
柯碧舟为难地皱着眉:“我们说好四点钟坐黄河牌走。”
“哎哟,你这个人真死板,现在只有一二点,等到四点钟,你又要被流氓围住了!”杜见春一跺脚说,“快走吧,随我来。”说着,不容推辞地扯了一下柯碧舟的袖子。
上了卡车,柯碧舟伸出手来,要拉杜见春上车,杜见春笑着摇摇头,声音脆亮地说:
“我们生产队有事儿,我还没办好,不能走!你先回去吧。”
“嘀嘀!”汽车鸣了两声喇叭,顺着公路开走了。
柯碧舟抓着车厢板,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杜见春,此时此刻,他是多么不愿离开她啊!今天,是她挺身而出,把他从危境中救了出来呀!要是没有她及时赶到,他不知将给流氓打成个啥样子呢!汽车离双流镇越来越远了,只能依稀看到,杜见春伫立在公路中间,朝着汽车挥手。
柯碧舟像被谁提醒了,他举起右手,朝着杜见春大声喊道:
“再见!”
汽车疾速地拐了个弯,柯碧舟眼里,只能看见路旁的白杨树和汽车扬起的尘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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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7)
“听你说话,就知道是干部子女。”柯碧舟并不为她的取笑不高兴,他已平静下来,恢复了镇定,“是高干子女吗?”
火焰蹿高了,照得杜见春的脸红彤彤的,两眼更是灼灼
有神,像两颗星星。她用幸福愉悦的口吻说:
“我爸爸是正师职的干部。六五年冬天调到上海……”
“六六年造反派没冲击他吗?”柯碧舟插进话头来问。
“冲击了,但不大。”杜见春接着说,“六六年春天他才到新岗位上任职。只几个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派抓不到他的把柄,只好把他挂起来。后来他下干校。我下乡前,正是‘九大’前夕,强调‘老中青’三结合,爸爸又当了个副主任。他来信说,名义上是副主任,实际上有职无权……”
“那有什么,”柯碧舟说,“你爸爸没被打倒,你还是高干子女。”
“你怎么把家庭出身看得这样严重。”杜见春睁大双眼道,“告诉你,道路还得自己走。哼,要是你在我们集体户啊,我准能改造你!”
“改造……我?”
“嗯!”杜见春极有把握地点着头说,“叫你变得对生活充满信心,丢掉那些私心杂念、成名成家思想,朝气蓬勃地投入建设新山区的斗争,把青春献给祖国和人民。你信吗?”说着,她伸出有力的拳头在火焰上方晃了晃。
柯碧舟看到她的英姿,抑制不住地笑了,他想到杜见春那次勇敢地打退四个流氓的情形,忍不住感激地说:
“我信。你真是见义勇为。上一次,要不是你赶来,我不知被那些流氓打成个啥样呢。”
“哈哈哈,你不知道当初你自己那副害怕、畏惧的样子,看了真叫人可怜!嗨,你还没谢我呢!”
“是的,当时太匆忙了。”柯碧舟诚恳地说,“事后我直懊悔,心里常在说,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