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个?”
“基本上来说,是的。”
“我还以为你是来解救我,不想让我自毁前途。原来你是来解救贾斯丁,不让我坏了他的前途。你未免也太孩子气了。”
“我一直认为对贾斯丁有好处的事,对你也有好处。”
她发出紧绷而严肃的一笑,怒气再度上升。但是和伍德罗不同的是,她没有丧失自制力。“拜托你行不行,桑迪,全内罗毕一定只有你一个人会这样想!”她站起来,游戏结束,“我觉得你最好马上走,不然别人会开始讲我们的闲话。我不会再寄其他文件给你了,你听到一定松了一口气。总不能害公署的碎纸机过度操劳吧,而且可能会害你少了几分晋升的机会。”
伍德罗回味当时情境。事情发生至今已过了十二个月,他不断重复回味。他再度感受到羞辱与挫折,在他离去时感觉到特莎轻蔑的眼光烧灼着他的背部。这时伍德罗偷偷摸摸拉开她母亲生前喜爱的镶嵌花纹桌的小抽屉,伸手进去乱翻一阵,碰到什么东西都拿出来。我喝醉了,我发疯了,他这样告诉自己,以求减轻罪行。我突然冲动起来,想做点没头没脑的事。我是想让屋顶坍塌在我头上,如此才能看见晴朗的天空。
找到一张纸——他狂乱地翻箱倒柜,就只想找这样的东西——是政府文具室一贯使用的蓝色纸张,没有重要性,一面是我的笔迹,写的是无法诉诸言语的话,一扫过去作风,写得毫不含糊其辞,写的不是一方面来说是这样,不过另一方面来说,我就无可奈何了——签名用的不是前缀字母,而是以公整的字体写出桑迪,差点也接着用印刷体大写写出伍德罗,好让全世界和特莎·奎尔知道。当天晚上他回到办公室后,他有五分钟的时间处于精神失常的状态,她*的侧影依旧在回忆中拨动心弦。手肘边放了一杯特大号的公家威士忌,有位名叫桑迪·伍德罗的人,身为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的办事处主任,执行了一件特殊、刻意而算计过的疯狂举动,冒着丢官的风险,不顾妻儿,尽管注定不成功,他还是尽力让自己的人生更加贴近真情。
写完了上述的信,将信放入公家的信封,以沾有威士忌的舌头封好信封。他仔细写好住址,不去理会所有通情达理的良知,敦促他再等一个小时、一天、一辈子,再喝一杯威士忌,申请返乡假,或是最少最少也先等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再寄。他带着信,飞步前往公署的邮件室,一个当地雇用的基库尤族职员正在上班。他名叫丘莫,和伟大的首任总理肯雅塔同姓。为什么堂堂办事处主任要亲手交递一封注明为“私人”的信,收件人还是同事兼部属年轻貌美的妻子。丘莫连问也懒得问,直接扔进注明“国内,无机密等级”的袋子里,一面用谄媚的口气对着伍德罗离去的背影说,“晚安,伍德罗先生。”
永恒的园丁 第二章(11)
陈旧的圣诞卡。
陈旧的邀请函上打了个叉代表“不”,出自特莎之手。另外的邀请函上注明的语气更加强硬,“绝不”。
吉妲·皮尔逊寄来的旧卡片,祝她早日康复,上面画的是印度鸟类。
卷曲的缎带,葡萄酒的软木塞,一叠外交人员的名片用大钢夹固定在一起。
却没找到单独的一小张公家蓝色信纸,最后以潦草的字迹大胆地写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桑迪敬上。”
伍德罗悄悄沿着最后一个架子迅速移动,随手翻书,打开装饰品的盒子,承认失败。振作一点,他督促自己,一面还奋力将坏消息转为好消息。好吧,找不到信。怎么可能找到信?特莎?事隔十二个月?大概是收到那天就被她一把扔进垃圾桶里了。像她那样的女人,动不动就打情骂俏,老公是个孬种,她每个月就有两个人对她示爱。每个月三次!每个礼拜一次!每天都有!他汗水直流。在非洲,他一流汗就像是洗了个油腻腻的澡,然后干掉。他头朝前站着,让大批汗水滴落,倾听着。
那家伙在楼上干什么?轻轻来回走动?私人文件,他是这么说的。律师信。什么文件那么隐私,非得拿到楼上放不可?客厅电话一直在响。他们一进屋子里,电话就响个不停,只是他到现在才注意到。是记者吗?情夫?谁管那么多?他放任电话一直响。他回想着自家楼上的设计蓝图,以此类推这里楼上的配置图。贾斯丁在他正上方,上楼梯之后左转。上面有个更衣室,浴室在那边,主卧室在那边。伍德罗记得特莎告诉过他,她将更衣室改为工作室:又不只有男人才有小书房,桑迪。我们女人也有。她以*的口气对伍德罗说,仿佛她在上性器官结构的课。节奏改变了。现在你正在房间四处收东西。什么东西?对我们两人都很宝贵的文件。或许对我也很宝贵吧,伍德罗心想,一面回想起自己一时愚蠢的后果,越想越难受。
这时他发现贾斯丁正站在窗前向下看着*园,他也稍微拨开窗帘,看到花团锦簇的矮丛,让贾斯丁在“开放日”引以为荣,开放给资历较浅的同事,端给他们享用草莓加鲜奶油与冰过的白酒,带他们参观他的乐园。“在肯尼亚的庭园下一年的工夫,等于在英国的庭园忙十年。”他喜欢一面这样宣称,一面在办事处里走动,以滑稽的小动作把他的鲜花分给男男女女。其实想想,就我们所知,他只有这件事值得拿出来吹嘘。伍德罗眯眼斜看着小山的山肩。奎尔家距离他家不算太远。以小山起伏的地势,两家人可以在晚上看见彼此的灯光。他的视线停留在他经常朝此方向凝神眺望的窗户。突然间,他竟差点哭了出来。她的头发飘在他脸上。他可以在她眼睛里游泳,闻着她的香水,闻到从她身上沾来温甜的青草味。是圣诞节在穆萨葛俱乐部与她共舞时沾上的,还有在纯属意外的情况下鼻子擦过她的头发。原来是窗帘,他这才理解到。他等着自己收回半成型的泪珠。是窗帘保留住她的香味,而我正好挨着窗帘站着。冲动之下,他以双手抓起窗帘,正要捂住脸。
“谢谢你,桑迪。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他转身,一把推开窗帘。贾斯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神色和伍德罗的心情一样慌张,手里握着橙色的格拉斯东腊肠形皮箱,沉甸甸的,磨损得很严重。包的两端都有黄铜螺丝,黄铜包角,以及黄铜大锁。
“都好了吗,老兄?荣誉债还清啦?”伍德罗问。他是受到了惊吓,不过身为优秀的外交官,他立即恢复了原有的魅力。“那就好。就这样了。你想拿的东西,全都找到了吧?”
“应该吧。对。差不多了。”
“你听起来不太确定。”
“是吗?我没有那个意思。是她父亲生前的东西。”他边解释边指向皮箱。
“比较像是支持堕胎人士的东西。”伍德罗故作亲密地说。
他伸手要帮贾斯丁拿,不过贾斯丁宁愿提自己的战利品。伍德罗爬进面包车,贾斯丁随后跟进,一手蜷曲在老旧的手提把上。记者的叫嚣声透过薄薄的车身穿进来:
“你认为她是被布卢姆杀掉的吗,奎尔先生?”
“嘿,贾斯丁,我老板会给你很多很多钱啊。”
从屋子的方向,在电话铃声之外,伍德罗仿佛听见婴儿哭泣的声音,后来才理解到原来是穆斯达法。
永恒的园丁 第三章(1)
起初媒体对特莎命案的报道,远不如伍德罗和高级专员担心的那么严重。科尔里奇很谨慎地观察到,那些自诩为专家的混账很会无中生有,如今却显然具有同样的能力,能够有中生无。新闻界的表现,一开始的确如此。第一批报道不脱“英国特使之妻惨遭荒野盗匪杀害”内容,而从主流报纸到八卦小报都欣然采用这个报道方向,因为关心的社会大众都爱看。大家多半着墨于全球义工身受越来越高的风险,也有社论痛批联合国无能,无法保护自己人,有胆量挺身而出的人道主义者也要付出越来越高的代价。也有报纸放高调检讨无法无天的部落民族,指责他们四处烧杀掠夺,举行杀人献祭的仪式,施行巫术,从事骇人听闻的人皮买卖。报纸也以很大的篇幅报道来自苏丹、索马里和埃塞俄比亚的非法移民四处流窜作恶。然而,对于特莎和布卢姆生前最后一晚共处一室,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在所有工作人员和旅舍客人眼中看得一清二楚,媒体却只字未提。布卢姆是“比利时救济官员”——对——“联合国医疗顾问”——错——“热带疾病专家”——错——恐遭凶手挟持,等待赎金,或是已经毙命。
阿诺德·布卢姆医生经验老到,他与年轻貌美的手下纯属工作关系,因为两人皆笃信人道主义。报道仅此而已。诺亚只出现在第一批的报道里,然后无疾而终。所有英国新闻系学生都知道,黑人流血不是新闻,但是惨遭斩首则值得一提。聚光灯无情地打在特莎身上,社交名媛出身的牛津律师、非洲穷人里的黛安娜王妃、内罗毕贫民窟的特蕾莎修女,以及关心国际事务的外交部天使。《卫报》社论小题大做地指出,千禧年新女性外交官(笔误)竟然在利基的人类文明摇篮丧生,社论并从中引申出令人不安的寓意,指出虽然种族态度会随时代改变,人心黑暗处深藏的野蛮心态却无从度量。这篇社论的助理编辑对非洲大陆不熟悉,将特莎遇害的地点由图尔卡纳湖岸误刊为坦噶尼喀湖,冲击力因此大打折扣。
报纸上刊登了很多她的照片。父亲抱着快乐的女婴特莎的照片。她父亲后来当上法官,但当时只是个小律师,一年只赚五十万,仅供糊口。十岁的特莎绑着辫子,身穿马裤,就读的是大户人家念的私立女子学校,背景有匹乖顺的小马。(报道中以认同的语气指出,虽然她母亲贵为意大利女伯爵,但双亲选择让她接受英国教育,颇为明智。)少女时代的黄金女孩特莎,身穿比基尼。没有割痕的喉咙在图片编辑的喷枪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