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叫阿蛮的少年没有接话,反而缩进黑暗中,愈发沉默起来。
像是有个筛子不停地摇晃,企图将那些轻飘飘的灵魂离开时琐碎的回忆和留在大楼中的印记箅出去。却总有渣滓沉淀下来,缓慢地落入他的眼里。不再是草芥般轻贱的存在,至少他们真实地活过。这点阿蛮再清楚不过。 。 想看书来
5。 天地之心 邢燕(8)
第五天火堆旁的人更多了,他们聚在一起,却没有分享丝毫温暖。有的只是残酷的故事,和背囊里数目不清的灵魂。
他先是一个个挑选人类标准中恶劣的人,然后制造意外,最后一场大火把老楼烧得干干净净。十年的记忆却没办法一并抹去。
大风仍在呼啸,阿蛮索性远离那些兄弟们,一个人躲在密林的更深处。杂乱的枝杈向上,云团包裹着闪烁的星。晶莹的雾聚拢又散去,他的胡楂上结了霜,胸口在燃烧,无声无息的大火,经手的灵魂在里面冲撞。第十天他忍不住呕吐,空荡荡的皮囊下竟然翻江倒海。不远处聚会仍在继续,他们等着父亲的到来,等待他庄严体面的验收和审判。
“不过那个将军真的是,士兵都死光了,他用剑支撑着身体站到最后,不是不惨烈。”大哥仍在讲述自己一手推动的战争,末了摇头叹息一句。
这是他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
再醒来的时候,篝火已熄。森林中仿佛只剩下他一人,连风声甚至都不存在。只有胸膛里什么在规律地跳动着。那是一颗心。滚烫的、鲜红的、将血液泵向身体各处的心,人类的心。
“真是脆弱的孩子,”有谁带着压倒性的力量覆住他的眼睛,“你审判人命,怎么能带着情绪?他们与世间万物并无不同。”
“有区别的,”阿蛮神经微妙地被心脏抽动着,几乎要流下泪来。他的身体在醒来的同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化,枯萎的皮肤、灰白的头发让他看起来竟然比沧桑的大哥还老,可是心脏依然强有力地跳动着,那声音充斥了整个宇宙,“父亲,我觉得那是不同的。”
八
“后来呢?”辛妙不自觉地抓紧陆子格的胳膊。
“阿蛮死在那座森林里,化成灰尘,或是被细菌分解,总之消失了,和他之前带走的那些人命一样。”讲完故事陆子格松了一大口气,“他失去了永生的资格。”
女孩却带着感伤吸吸鼻子,“好人总是活不长。”
正说着,凄厉的叫声在楼下响起,它将众人慌乱的呼喊踩在脚底,拨开灰黑的浓雾,敲碎玻璃窗。
“妙妙!妙妙!”它也撕开了辛妙的泪腺和陆子格的心,“我女儿今天生日啊!”
“爸爸……”辛妙扑进陆子格怀里恸哭,“老师,阿蛮可不可以别带走我爸?他说他会变好的!”
“傻子,要死的是你啊。”陆子格有些后怕当时要杀辛伟中的想法,灵光也在此时出现,“你从窗户出去,我替你拉床单,你爸爸肯定在下面接你。我腿动不了,就在这儿等消防车,可以的。”
“他要是再敢打你……算了不管了,”陆子格揉揉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总之哪怕就剩一个人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有机会让别人看看我那篇小说,阿蛮我还真的挺喜欢的。”
辛妙只剩下点头的份儿,她抽噎着抓紧绳子,又转身抱住陆子格,“要是还疼你就想你是门是墙,想得多了就不疼了。”
“不要怕。”她又瘦又小,像小时候家里刚出生的羊羔,“你爸叫你妙妙啊,像只猫一样。”
陆子格咬紧牙关抓紧床单拧成的绳子,手心火辣辣一片。他在和什么斗争,准没错。体内掀起巨浪,一波一波冲击着疲惫的神经,周围的嘈杂早已被隔绝在外。
恍惚中想起小表妹光着身子站在小卖店里,一直盯着他。她在等一个同样无助的人来拯救她么?像无数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盯得久了,她的眼睛泛起蒙蒙的雾。陆子格动不了,只能拼命躲开她的眼神。
阿蛮想必也是直勾勾地凝视遍布繁星的夜空,和阴沉的森林以及狂躁的寒风一起,和他那颗年轻的心一起,沉默着凝固千万年,变成化石。
“老师你再等一下啊!”辛妙哭得声音都变了形。
“嗯。”陆子格含混地答应着,泪水肆虐。
楼下的喧闹声沸腾翻滚,煮着整栋楼。
终于陆子格手里的绳子一轻,看来有谁接住了他尽力保护的姑娘。
就像孕育生命的子宫,连接孩子的脐带被剪断,温暖的羊水倾泻而下,氤氲了整个世界。
6。 天地之心 颜东(1)
【导师笛安评价】颜东从参赛之初,一直都被视为“TN2”的惊喜之一。他的文字间有种信手拈来的从容,刻画着庸常生活中的细节。他的文章总是在一个平稳的节奏中,由细节营造着氛围,由氛围推动着情绪,再在恰到好处的情绪里三言两语讲出惊心动魄的情节。一气呵成的背后,流露出一种深刻的悲哀。他懂得节制,也懂得如何在节制中做到深入人心。必须提及的是,他的故事里有时会散发一种诡异的灵气,让人不得不叹服:这就是颜东独特的标志。他现在需要做到的,是如何突破自己,突破他已经非常娴熟的叙述模式,为我们,也是为读者,展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村子里已经是寒冬了,天地萧索。只有门口的柏树还怪模怪样绿着。
老太太站在窗子前,眼睛直直看着窗外这棵老柏树。它越发讨人嫌了,夏天落下尖刺扎痛赤脚路过的行人,冬天在寒风的夜晚发出怪吓人的叫声。它老得不像样子,树叶稀稀疏疏,树皮剥裂,露出里面干硬丑陋的树心,已经连续多年没有鸟在上面蓄窝了——几乎随时都有可能在哪一个冰冷的夜晚彻底枯死。王麻子有一回在堂屋吃饭时望着这棵树,扬言说明天一定要把它砍倒。她听了他这个话,当即吓得把手里的饭碗都打碎了。第二天这棵树终于并没有被砍倒,原因却并不在于她有心阻挠,不过是王麻子自己忘了这回事罢了。她想到如果他一心想要砍倒它,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个时候,她恶狠狠朝着窗子外面吐了一口痰,伸出一双手,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那双手,在这样一个略显苍白的冬日清晨,正像是两截枯树枝。
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有在夜里睡好觉了。她总是不放过身边的任何一个响声,或者说,那些响声从来不肯放过她。清晨6点,她像往常一样在床上辗转了几下,翻了几个身,终于爬了起来。她习惯性地在窗户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一张脸飞快地在窗口消失不见了。
她和王麻子住在这栋老砖房里。王麻子之所以被叫做王麻子是因为遗传了他生母的相貌长了一脸的麻子,像撒了一地的黑芝麻。房子是老太太跟她死去的丈夫建起来的,那个时候王麻子还没有来。他被他的生母遗弃在黄土马路边,是她的丈夫王四宝看了不忍心才将他抱了回来。丈夫死后,她就一个人住在底下一层,王麻子带着老婆孩子住在二楼。她默默在心里盘算着要把楼下的空房间留给王进生,她的亲儿子。
现在,她蹑手蹑脚出了房门,像一只偷腥的猫,飞快地穿过了客厅,上了楼梯。楼梯上一拐角,昏昏暗暗看不清楚,她也不开灯,终于摸着墙壁到了王麻子的睡房。她轻悄悄地将脸贴近了门,侧着一只耳朵,一双灰暗的眼睛顿时有些明亮了起来。这一切被起床撒尿的小孙子看在眼里,他站在她背后,一双胖手擦了又擦糊满眼屎的眯缝眼,终于确认了眼前看到的不是幻觉后,说:“奶奶,你又在做什么?”
她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慌张地看了孙子一眼,随即对着墙壁啐了一口唾沫,踮着脚马上下楼去了。在楼梯上她听见王麻子的老婆也醒了,迷迷糊糊骂叨了一句,似乎是说“老不死的”,或者“该死的”——总之有个“死”字。这个字令她浑身发抖。
自从丈夫死后,死亡这回事离她越来越近了,似乎正与她并排走着,一伸手就碰到她了。也许此时此刻就在她的背后,她一不留意,就会被轻轻推倒。于是做早饭的时候,她惊恐地回头看了又看,最后,看到朱佩兰从大门口进来了。
6。 天地之心 颜东(2)
朱佩兰一进门,就带来了屋子外面凛冽的冷空气,还有她身上终年不变的草药味。她长得很高大,不输给村子里一般的男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面无表情——俨然破庙里一尊活佛。
“姐姐。”她叫她。
“你来了呀。”老太太看到自己的表妹,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赶紧去拉她的手,好像拉住了她,自己就不至于被其他的什么东西带走。
朱佩兰却把手从她手里抽走了,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来一把褐色的树根,神神鬼鬼,凑到她的耳朵边上,说:“这个泡烧酒,睡觉前喝。”
老太太小心地接过了树根,藏在了厨房碗柜最高一层的一叠瓷碗背后。事实上除了她自己的表姐几乎没有人相信她。据她自己所说,她年轻时去很远的深山里与老医生学得了一些本事,谁要是小病小痛只管问她要副草药,药到病除。她住的房子简直就是一个大药库,各色草药堆积如山。而人们对此半信半疑,没有人敢亲身试验。早些年,她唯一的乐趣是去深山中背一捆一捆的药材回来。现在,她在村里四处走动,在人扎堆的地方不厌其烦吹嘘自己的神功和本领。
她在老太太对面坐下,像审视病人一样看了一眼老太太的脸,然后断言道:“你的气色不好。”
老太太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是这口气被憋了很久,终于解脱。她说:“昨晚我又梦见他了,就在那棵老柏树下,因为赤着一双脚,被柏针刺得哭哭啼啼,我就走过去把他抱回来了。他很轻,抱在身上像是一张刚刚晒干的床单。我被吓坏了。”
朱佩兰点了点头,又或许其实她正在想着其他的事情。——果然,她又握住了老太太的手,并没有理会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