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浓酽的信仰色彩的世界里,这里的人类无论用他们最远的目光照亮了何处,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一条回乡的路。
乌兰的脚步刚刚踏上陌生的冬季呼日郭勒金一带的雪地上,就提前感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紧张。这是她回到额尔德木图爷爷身边最后的一段路了。十几分钟之后,她将得到爷爷最温暖的吻额,还有哈森的眼光平静的抚摸,以及阿鲁斯阿爸慈爱的微笑。她不知道哈斯巴根会和自己开什么玩笑。
当然,乌兰一直就没有忘却的就是她的呼楞,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接受爷爷的赠予时与呼楞的往事。也许真的是出于她的亲生父亲的遗传,也许是因为乌兰十五岁时就向爷爷吵吵着对那匹刚刚出生的小马驹表示浓厚的兴趣和喜爱。
性情暴烈的呼楞仅仅一个上午就和乌兰成为了朋友。或许是来自蒙古高原所有“呼麦”歌声的原始信息,呼楞错把乌兰当成了爷爷。呼楞一直都是由额尔德木图爷爷亲自调养照料的。在后来与呼楞的接触中,只要乌兰鸣唱起和爷爷学的歌,呼楞便摇头摆尾的冲到乌兰面前表示亲近。以至于乌兰第一次骑着它参加旗里的那达慕大会演唱“呼麦”时,被哈森临时牵着的呼楞竟然险些踢伤哈森,偏要冲去和乌兰撒娇,它在人群中嘶鸣不休,险些砸了乌兰的台。后来人们看着乌兰骑着呼楞回家时的背影,都笑着称绝。
乌兰走在这条回家的最后路程上。她感到额尔德木图爷爷、阿鲁斯阿爸一家在以往的日子里,给予了自己太多太多的东西。她在不停地问自己,她收到的这一切,为什么没有使她驻足在自己深情眷恋着的地方,而拼命地冲出这片草原,向陌生的世界继续索取着连自己都不清楚是否能够承受的东西。
她似乎明白了,自从在旗里的那达慕大会上得到人们的赞许后,自己便开始走上一条看似宽阔的小路。在这条拥挤的小路上,到底能够得到什么,她不得而知。曾几何时,在那条路上,拥挤的人群曾一度遮挡住她回首寻找家乡的视线。
眼下,她已经回来了。面对即将扑面而来的温存之礼,她心下却不知该如何领取。
她最不知道的是:自己给亲人们带来了什么。迟疑的步伐使这段仅仅几百步的路程变得无限的遥远。前方的蒙古包好像永远也不能接近自己。她极力地望着前方雪野中敦实的毡包,渴望着自己的目光能够化成一根深情的缆绳,牵引着自己到那永恒的蒙古包里去,任由高原的阳光斜刺里穿过哈纳上毡子的间隙、照亮奶茶升腾的热气、停在自己的脸颊之上,在炉火旁温情而眠。
阿鲁斯正在若有所思地看着哈森与额尔德木图爷爷走到门前不远的雪兀上。爷爷便回过头来朝阿鲁斯打手势让他也过去。阿鲁斯最后就到了近前。爷爷用手指着西面说:“你看,就在那儿!”
呼麦 十九(2)
阿鲁斯没有明白他的话,眼睛顺着爷爷指的方向望去,嘴里再问:“哪儿?您在说什么呀舅舅?”
爷爷放下手看看哈森:“他知道,我和这孩子说过,我会到那儿去的。呼楞也在那不远。”
阿鲁斯似乎明白了些,但岔开话题:“哦,好。咱们下去吧,回去先喝点茶,我正要告诉您乌兰的好消息呢。”
听到阿鲁斯提起乌兰,额尔德木图爷爷眼前闪过一丝光亮,随后这道光亮又消失了。他继续看着那个方向:“我喝不了多少茶了,嘿嘿,连肉也咬不动了。乌兰这丫头该回来了,我知道的。”
哈森扶着爷爷的胳膊准备搀他回包。爷爷却退出手:“去吧孩子,把车套上,咱们去走走,看看你弟弟套得那狼,这都三天了。”
哈森看看阿爸,不知怎么办,阿鲁斯点点头,示意哈森照爷爷说得做。自己在爷爷身边陪着说话。
哈斯巴根看到哥哥在套牛车。得知要去看看那狼,他立刻上前帮忙。不大工夫,哈森兄弟两个套好了车。
哈斯巴根骑着自己的马,为了防备万一,他握着套马杆,哈森也带上了马棒赶着车,阿鲁斯在车上扶着爷爷。一家人向那片雪地缓缓开去。
一路上阿鲁斯在给爷爷讲大家听到的关于乌兰的消息,额尔德木图爷爷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只是微闭着眼睛半醒半睡。直到来到了呼楞死去的那片洼地边,爷爷没用叫就醒过神来。他让阿鲁斯把自己扶下车,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洼地边缘向远处巡视。
哈森握着马棒站在爷爷身旁。爷爷在问:“你们把那狼放在哪了?”
哈森朝洼地里看了看,指着前方:“就放在前面了。”
额尔德木图爷爷看看骑在马上的哈斯巴根:“孩子,去看看,它是不是死在那了?”
哈斯巴根听到爷爷的话,看了一眼哥哥便催马下了坡地直向那天放狼的地方奔去。
在那里,哈斯巴根兜了几个圈也没有发现狼的踪影,连那裹狼用的破毡子也没有留下一点毡子毛的痕迹。他下了马,再次仔细寻找着。哈森提着马棒步行来到近前。兄弟两个人仔细查找了几遍,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两人牵着马回到额尔德木图爷爷和阿爸身边。哈斯巴根莫名其妙地问爷爷:“爷爷,怪了,这才两天,咋狼没影子了?”
爷爷没有回答。他慢慢转过身去,嘴里小声嘀咕着:“好啊,好。幸好啊。走吧,咱们回去吧。”
乌兰已经站在蒙古包门前两步之外了。她还不清楚为什么包里没有任何动静。她环视着蒙古包四周,这里虽然是荒芜雪原中唯一的一顶蒙古包,但却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不远处一大垛草料顶着厚厚的雪。草垛旁不大的一小堆牛粪被码放得方方正正,旁边还有稍大的一摞(46)羊砖(用工具把拾回的羊粪拍成砖一样的方块,用以晾干取火),蒙古包前空地上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包后隐约传来羊叫声。拴马桩上拴着爷爷的老马和四匹不太熟悉的马。
乌兰正在疑惑,背后却传来了马蹄踏雪的声音,逐渐的混合进来冬季干涩磨出的勒勒车轴的声音。乌兰转过身来。迎面出现的第一个身影竟是哈斯巴根。哈斯巴根也同时发下了乌兰,他先是勒了一下缰绳,随后喊了一声:“乌兰,姐!”
出乎乌兰的预料,哈斯巴根没有放马过来开玩笑。勒勒车的影子出现在乌兰视线里,她呆住了片刻,随后小跑着迎了上去。
呼麦 十九(3)
被哈斯巴根一声喊,哈森和爷爷以及阿鲁斯都惊讶的抬头张望着,他们看到乌兰迎面而来。阿鲁斯高兴的叫着额尔德木图爷爷:“舅舅,咋叫您给说对了,刚刚还说呢,乌兰回来了,您看。”他伸手指着跑来的乌兰,自己跳下车扶着额尔德木图爷爷。
哈森勒住了牛车。爷爷被阿鲁斯扶下车站在原地。一转眼乌兰已经来到面前,她上前一把抱住爷爷。爷爷高兴地吻了吻乌兰的额头,还是掰开她的肩膀仔细端详着:“是我的孩子吗?咋这么冷跑回来了?”
乌兰此刻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了,她顶着爷爷,又看看哈森和阿鲁斯阿爸,竟然没有落下眼泪,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家。
真的出乎乌兰的预料,哈斯巴根没有像往常一样开玩笑。尽管在他的语气里还能察觉到孩子的痕迹,看上去却像大人一样:“姐,爷爷,先回包吧,别冻着,我先去煮茶。”说完,哈斯巴根催马冲向蒙古包,边跑边回头向哥哥喊:“哥,羊杀不?”
哈森牵着牛,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乌兰的脸。听到哈斯巴根在马上问,便把脸扭向弟弟:“嗯,挑只肥点的吧,等我。”哈森望着弟弟的背影,心想这孩子的确懂事多了,往后不能总把他当小孩说来说去的了。
这天傍晚,乃林郭勒河上游呼日郭勒金这一带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公路局的皮卡勘测车正在返回的路上。他们今天没能到达目的地。驶过额尔德木图老人的蒙古包又向西行驶了三十多公里,车就浯在雪里了。三个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车弄出来。他们不敢再冒然前行了,便调转车头返程。车里此时又在播放着乌兰的歌:不知多少年,不知多少代,我的家曾在那美丽的水草边……
司机和那个勘测员都在后悔当时没有应乌兰的邀请去包里喝点热茶,因为此时他们都饿了。中午在车上干吃了几包方便面一点都不顶事。小伙子建议返程路过额尔德木图老人的包时去吃点东西。多少年来,草原上不论是亲友还是陌生人,只要进入任何一户牧民家,主人都会热情招待,绝不会让客人饿着肚子离开。三人主意已定,便顺着原路向额尔德木图老人的蒙古包方向驶去。
这三人口福很壮,当他们到达额尔德木图的包时,哈森刚好煮好了羊肉。三人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天还没有黑,整个蒙古包里热闹起来。三人与一家人围坐下来,边吃着肉边和阿鲁斯谈论着有关这一带地势土质的话题。
一下午与大伙亲热的寒暄,使乌兰的情绪松弛了很多。但一直也没有谈论录唱“呼麦”的事。乌兰只是说想大家了,暂时没有紧要的工作,打算回来和大伙一起过年。也没有提到是否还要回盟里的话题。只是当那个勘测员聊起日前新公路上出了车祸的事时,乌兰的情绪沉下来了。她本不想刚一到家就向大伙告知此事。
眼下勘测员提及此事,乌兰便把哈森拉到一旁小声告诉他:“(47)阿哈(哥哥),他们说的那人是旭日干,我看见他家嫂子了,给她留了点钱,也不知道该帮她做点啥。”
哈森听到这个消息,险些把手里的肉掉在地上。他嘴里刚刚撕下的一块羊肉就挂在牙上,呆呆地看着乌兰。
“对对,是叫旭日干。”勘测员听到乌兰的话了:“你们认识他?就是那个一直在这条路上拉人的旭日干。真惨,其实那人挺好的。”
那个蒙古族小伙子看着哈森和乌兰以及阿鲁斯都愣着,又看看哈斯巴根。哈斯巴根偷看了一眼额尔德木图爷爷,然后向小伙子挤着眼睛摇着头。小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