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她,为什么呢。莫莉却笑吟吟地低下头,抱起她,用一口被消化了一半的酒气回敬她“小猫儿,你寂寞了吧”。然后是社言的冷嘲热讽,她冷静对应。但她却在每个清晨偷偷开启那扇紧闭的门。鲁斯特终于发现,她的女主人从头至尾都知道她在社言房里,这也意味着,她的女主人一直知道社言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彼此沉默。仿佛互不关心。但她每次从社言的房间领回鲁斯特,总会将她搂在怀里,细细嗅鲁斯特身上沾染的气味。白色床单的气味。湮灭的烟的气味。浓浓的不甘的气味。
鲁斯特在她怀里淡淡叫嚣。
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我的生活。”社言吞吐云雾,倚在门口看莫莉忙忙碌碌的样子,“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你不了解我。”
莫莉卸了妆,闭着眼,在脸上覆着一层面膜,而后小心维持着脸部肌肉的形态,轻轻道:“矢口否认也改变不了事实。”
“这不重要。”
“那倒是。这只是我做面膜时讨开心的话题罢了。”莫莉睁开眼,顺着下颚摘下那一片完满的形状,“好了,话题也该结束了。”
鲁斯特蹲在客厅好奇地张望。左右两扇门。黑色的夜晚。两个人。一墙之隔的揣测与试探。这样的戏码几乎天天上演。只是今日,莫莉在一侧忽然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来,叫住社言。
“喂,有一件事我倒是忽然想问问。”
社言不屑一顾:“说吧。”
“你讨厌我么?”
讨厌应是怎样的质地呢。尖锐得可以将人分裂开。还是温柔地将人口鼻封住,缓缓等到氧气耗尽,沉闷无声地消亡。鲁斯特也许从没体验过讨厌。她无法界定那种情感。但她知道莫莉一直在体验着。她想起这个词语,就忽然想起她被莫莉带出家门的那一次,她蹲在莫莉的手提包里,感到数双眼睛由上至下地打量。那是鲁斯特一直不具备的勇气。她只是一只猫。习惯黑暗,习惯找一个安全角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的猫。但她在莫莉的手袋里感到那些凉飕飕的眼睛带着冷风,自手提袋里穿堂而去。呼啦。她听见莫莉说起这个词,就忽然想起那时候自由来去的冰冷。她颤抖着站起身来。
第一章 丧失(20)
但社言没有回答,他第一次显得有些慌乱。讨厌。自然不是讨厌。但是否认讨厌又意味着什么。他其实从没料到自己会被莫莉反问住,会被她要挟着要诠释清他对她感情的那一条线。他当然不讨厌她。但,总有那么些让人厌倦。可这不是最重要的。社言转身回房,他心里想着,她居然问我这个问题,究竟是她在试探,还是她真的被别人的“讨厌”伤害到了呢。
他分不清楚。既然分不清楚,也就无法回答。他选不好刻意攻击或者适时安慰的语气。于是他回房摁灭了手中的烟,将房门轻轻带上。莫莉没有追上前讨要一个答案。他松了一口气。
社言关上门之后,莫莉睁着无辜的眼睛站在远处,听着那一声叩响。咔嗒。门被关上了。她看着弓着身子在客厅里游走的鲁斯特,蹲下身来,意味深长地问起来:“小花糕,你呢,你讨厌我吗。”
鲁斯特想了很久,张开了嘴。
喵。
讨厌。但讨厌不代表我不喜欢你。
莫莉伸手取悦着鲁斯特,看着她又一次眯眼发出愉悦的“咕噜”声之后,她笑了起来:“其实你也讨厌我,但你又离不开我,对不对?”
鲁斯特的瞳孔睁大了。难道她听懂了。不。她没有懂。她是在自嘲。鲁斯特明白过来,她应和了一声,喵。是的,这回你对了。然后瞳孔又渐渐地缩小起来。
那时候的鲁斯特已经长大了,她不再能被装到袋子里被带走了。莫莉每天都在想,小福星,怎么样能把你随身携带呢。但鲁斯特在一点一点膨胀。就像是莫莉内心的欲望。她不再能随意摆弄她,带走她,任由她配合自己所想行动着。她在陆分的摄影棚里站着,总是忽然想起鲁斯特那天突然的闯入。她的神情。陆分的称赞。意外惊喜。之后陆分又给她拍了一些照片。她在照片里的端庄她自己看着也觉得奇怪。她想,我不是这样呀。但她在照片里就是那个样子。其他的模特看起来放浪不羁,冷艳卓群。而她的糖水片如此清淡,甚至寡味。
我明明不是这样。莫莉这么想。
她试图作出改变的时候,她忽然就想起鲁斯特来。也想起社言的那句“你慌乱不堪的样子比你正儿八经的样子要好看多了”。她有些理解这句话,于是她在休息的空当走向陆分,跟他聊起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更随意一点?”
陆分以为她真的明白了。
那天的拍摄像是闹剧。莫莉学过画画,她总是想着陆分镜头里属于她的构图。她竭尽全力配合着。放松。她说。她不停想象鲁斯特出现时她的样子。她的惊慌应该是她举起了手。她的忙乱应该是她捂着胸口的担忧。她想着构图。她想着,即使是慌乱也该有美丽的曲线。她将自己的身子不规则地倾斜,拉长,像是奇怪的机械。
“行了。”陆分忽然打断了她的臆想,“你能不能不那么在意你身体的摆放。太不自然了。”
“好,我明白了。”
陆分举起相机。但莫莉不能停止她的噩梦。她试图想起许多事,许多能令她惊慌的事。她想起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天真的面孔。想起她单纯的过去。她想起她爱过的一个男人。他们曾经约定好要在这城市毕业、就业,永远。男人在不远处的另一所学校。他们来自另一个单纯的城市。她爱他。非常简单。爱这个男人十七岁时的面孔。他的单纯与他的放肆。他们在补习班巧遇。他们彼此话不多,只聊喜欢的电影和书籍。她那时发誓不要再陷入任何一场爱情,但她输了。当对方沉默地递给她一只气球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内心的渴望又被点燃了。她问男人,为什么要给我买气球。对方不假思索。适合你。我觉得你就是那些喜欢漂亮气球的小女孩子。四五岁的小女孩子。那么小。那么可爱。然后她就决定走近他。她甚至不计后果地向他宣告: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这句话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你能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吗?她那时十七岁。化糟糕的妆。睫毛膏被眼泪融化,掉在眼角。一片模糊的黑色。被她刻意的情绪渲染成磅礴污点。男人却从背包里找出纸巾,带着茉莉香味的纸巾,一点点擦去污浊。口吻暧昧。不要哭。男人那时还只有十七岁,面孔干净,有着天真的理想。没关系。这没关系。他一直重复着,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小女孩子。不管你遭遇过什么。知道吗。他顺势就拥抱住了她。 。 想看书来
第一章 丧失(21)
那些光线就这样刺痛她的泪腺。
她仍然摆着光怪陆离的姿势,眼泪却无法抑制地掉落。她心里尖叫着。我只是想小花糕。不是想他。慌乱。我慌乱的样子很好看。无数词句从脑海里飞过。她不停地想,陆分,按快门呀。至少证明我没有白费力气。至少证明我就算被那么多痛苦袭击,我也依然能维持着表象的*。是不是。这已经是我最后的一点尊严了。我不是一直就在维持着我的尊严吗?
“停下来。”
陆分抬起眼帘。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找情绪能不能不要找得如此表里不一?你心里是什么样你就做出什么样,单纯一点,我看你现在就像是一个线路错乱的机器人,程序指挥你往东,你却偏要往西。”陆分忍不住高声道,“你究竟在干什么?”
莫莉很快不记得那天她是怎么从摄影棚回家的。她不记得。她只是记得她离开时其他人嘲笑的声音。她呀,真傻,讨厌死了。这声音从荒唐的年月一直延续到如今的她。她此刻二十一岁。第一次听见那些声音应该是几岁?四岁,或者五岁?从前为了几颗糖果的争夺。此刻又是为了什么。她坐在Taxi里,额头抵着玻璃窗。车身颤抖。麻木且冰凉的滋味顺着眼角传导过来。她看一眼窗外。又是夜里了。光影幻变,她忽然看见玻璃窗上映出她苍白的脸。被泪水冲淡的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眼角。想。这个牌子的睫毛膏不错。没有哭花。她闭上眼,对自己说,我要做个面膜。嗯。好好的。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永远是这个样子,不要被岁月改变。
否则我就输了。
那夜,鲁斯特听见莫莉钥匙插进门孔的声音,起身走到客厅。莫莉仍然花枝招展。她笑着,使劲眨着略肿的眼“小花糕呀,我回来啦”。社言也打开门。一切就好像刻意要迎接她的狼狈。她立刻洗掉妆容,拿出面膜敷在脸上。她闭着眼。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地被掩盖住。看。鲁斯特和社言谁也看不出来。她甚至故意与社言斗嘴。说的那些她都不记得了。但她也不需要记得。她每日都在与他恶斗,小心翼翼地措词,她从没输过,她甚至已经习以为常。
但最后,她感到自己的情绪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她忽然返身问社言。
“你讨厌我么?”
社言没有回答她。他没有立刻反驳,那是不是就是应许。而她蹲下身看鲁斯特。那双幽绿色的瞳孔如此清澈。像是时光停止的琥珀。光芒流转。她想问她,你呢,你讨厌我吗。她想一只猫是绝对不可能骗她的。可她无论如何也听不懂鲁斯特的叫声。“其实你也讨厌我,但你又离不开我,对不对?”她抚摸着鲁斯特,听着她依赖地从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莫莉喜欢猫,但没有人知道原因,她喜欢猫是因为她小的时候,奶奶对她说,猫肚子里有个佛。奶奶用手抚摸着猫咪,猫咪咕噜起来。奶奶说,你听,佛在诵经了。莫莉看着小小的鲁斯特,听着她肚子里那阵悠长悠长的曲调,她笑起来,心里默默地想着。请你保佑我。小福星。请你肚子里的佛保佑我。
鲁斯特看着她光芒尽失的瞳孔,叫了起来。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