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他,他就喜欢玩火。”叶寒截断了方易的想法,指点他寻找岑芳春的灵体。
白虎把岑芳春的灵体甩出来之后,女人就惊悸不安地趴在树上,长发垂落,惶恐地看着正和蛇灵打架的白虎。
方易立刻施用了定魂咒。岑芳春一僵,脖子咔的一扭,直勾勾盯着方易。
说实在话,方易虽然在江边净化了不少恶灵,但在叶寒面前施展自己的本事还是第一次。他紧张极了,像是在完成一场极其重要的、决不允许失败的考试。
闭眼深呼吸几口,他对上了岑芳春的眼睛。
岑芳春的双瞳隐隐发红,方易知道这是她成为恶灵之后伤害生人性命留下的痕迹。和灵体的思维同步对方易来说已经不是一件难事,他觉得没太有把握的是怎么安抚岑芳春。三百六十五夜里提过,安抚恶灵最有效的方法是让它们“放下仇恨”。
方易当时看到这一句,噗的一下就笑了出来。
这什么鬼,缚灵师的心灵鸡汤?
然而他把整本书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如何具体实施“放下仇恨”的步骤和手段。
扯淡。他想,这本书的编者也是个干吃饭不好好干活的。
方易从淡青色的迷雾中走出来,站在小路边上。清风微雨,春意盈盈。小路从他脚下延伸向左右两侧,路上并没有人。方易低头,循着雨后松软湿土上留下的巨大爪印往前走。
山崖边上垂着数丛红色小果子。一头巨大的灰白色老虎立在路边,两个小孩在他背上站着,踮脚伸手去够那些果子。
“高一点,再高一点。”小小个的叶寒在白虎背上跳了跳,“你怎么那么矮啊老虎?”
白虎生气地吼了一声:“是你们太矮了!”
方易看着又小又狂的叶寒发呆。
——我的天实在太软太萌了。
他的心软趴趴的,只想冲上去抱着那么小个的叶寒狠狠亲几口。
那时的叶寒大概八九岁模样,穿着不太干净的灰色连帽衫,头发乱七八糟,那双眼睛倒是又灵活又明亮。他又窜又跳,终于扯下一大把果子,全都塞到了身边的小姑娘怀里。可惜他用力太大,果子被他抓破了好几个,红色枝叶滴在白虎的毛上,气得它嗷嗷大叫。
方易笑着坐在他们对面。白虎趴了下来,他刚好和小叶寒面对面。
岑芳春扎着不太正的小辫子,和叶寒抢着吃果子,吃得满手都是红的,又咯咯笑着趴在白虎身上用它的毛来擦手。白虎只是一味地乱叫,但并不挣扎,两个孩子安安稳稳地坐在它背上。
“我隔壁来了一个人,姓白的,白色的白。”叶寒说。
“有人姓黑吗?”岑芳春问。
“有。”小叶寒十分肯定地说。岑芳春立刻就信了。
小叶寒和他说了很多那个姓白的小孩子的事情,说他特别不听话,自从他来了之后自己被揍的次数大大减少,乐得逍遥。
小姑娘问他,你和他一起骑白老虎吗?
白虎立刻说不行不行,你们三个人会把我压死的。
小叶寒又肯定地说好啊,下次我把他也叫过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玩。
白虎嗷嗷哀叫,趴在地上尾巴乱甩。
这是方易没想到的一幕。他以为自己进入岑芳春的回忆里,看到的可能是她最悲伤的一刻,毕竟在他之前和恶灵们思维同步的几次里,他看到的都是痛苦的事情。
他完全没意识到,和痛苦相比,岑芳春心里记得最牢的反而是童稚时期的欢喜。
两个孩子吃完了,白虎驮着他们继续往前走。叶寒跟岑芳春介绍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白虎听他说一种就要解释很久,最后气得大吼:“你功课学得那么糟糕就不要丢人了!”
岑芳春哈哈大笑。她毫不在意地抓抓白虎的毛,说大老虎我给你挠痒痒。
方易跟在他们身后慢吞吞地走。薄雾一重重浮在林间,他们穿过了无数花草密林,白虎身上的毛发颜色变浅了,叶寒不再骑在它身上,将那个位置留给了披着头发的岑芳春。
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方易觉得岑芳春真是好看,活泼泼的生命,像在这浓翠之中长成的一棵高竹,清丽又脱俗。而叶寒……方易简直不能相信,十几岁的叶寒真的有那么帅么?
他们经过他的身边时,叶寒突然回头朝着方易这边看了一眼。
“怎么了?”白虎不耐烦地问。
“好像有人在看我。”叶寒皱着眉头,却什么都看不到。
方易就站在他面前,满目温柔地注视着他。
等到跟着他们将这段带着清爽水汽的路程走完,方易心里突然一亮:他知道为什么穿着粗衣布鞋的叶寒那么帅了。
因为他正站在岑芳春的回忆里,所看见的是岑芳春眼里的叶寒。
淡雾散去,黑色的烟气从深谷中飘起来,把方易整个人都裹在其中。他看到眼前不是山林而是低矮的房屋,耳边哐啷几声乱响。
“背着我偷人,哼?”满脸横肉的男人将女人按在地上,骑在她背上,手里还揪着一大把头发,“谁?那个死男人是谁?”
岑芳春疼得掉眼泪,口里呵呵冷笑:“谁都没有,我不想和你过了,就这样。”
“不偷人你说什么离婚!”男人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岑芳春痛得大叫一声,“跟我离婚?嗯哼?有本事提离婚了,哈?”
男人边打边骂,岑芳春在他身下拼命反抗,手里不知何时抓住了厨房里的烧火棍,往后一挥,正好打在男人的鼻子上。男人夺下那根烧火棍,按着她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方易心头憋得喘不过气。莫世强的动作停滞了,岑芳春被他按在地上,脸朝着方易的方向,眼里淌出泪。
“你是谁?”岑芳春开口问他,“我看到大老虎和叶寒了……他们在哪里?”
方易推开一动不动的莫世强,将岑芳春从地上拉起来。
“我是来带你走的。”他尽量温和地和她说话,“不要受那个人的影响,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你的大老虎,还有叶寒。他们都很牵挂你,很想你。他们都来了,就在外面,我带你去。”
岑芳春失声痛哭。她反复问方易是不是骗他的,为什么当时没有人来救她。她哭得厉害,手被方易紧紧握着。
☆、第69章
方易拉着她想要走出厨房,却发现房门怎么都打不开。
“不行的,他困住我了。”岑芳春看看脚下保持着打人姿势的莫世强,“我被他影响了。我知道我害了很多人,对不起……我不想的,但我没办法……”
方易重重踢了几脚那扇门,但纹丝不动。他绕着厨房看了一圈,发现这房子虽小,但门窗都莫名地无法打开。岑芳春一直在流眼泪,反复说着“出不去的,不行的”。
她跟着方易,然而走到莫世强身边时又怯怯地躲开。方才挣扎时爆发出来的勇气已经毫无踪影,方易叹了口气。岑芳春也许不是个懦弱的人,但她已经习惯被莫世强压制,偶尔的爆发也不能持久。
方易从僵直的莫世强手上取下那根烧火棍,掂了掂,觉得还是不够,又去墙角把一把锄头拿给岑芳春。
“砸了它。”他指着地上的莫世强说。
岑芳春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摇头。
“砸了它。”方易坚定地说,将那把锄头塞进岑芳春的手里,“有办法的,只要你想改变就肯定有办法的。阿春,看看他。他已经死了,你知道的。他已经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了代价,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幻影。你吞噬了他的灵体,是吗?”
岑芳春紧紧握着锄头,想了半天才点头。
“太恶心了……”她声音发抖,“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他死了都不肯放过我,那条大蛇帮我,我吞掉了他……可是我变得奇怪了,村里的人是我害的,是我害的……”她哭着诉说,自己被莫世强胁迫举行婚礼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吃酒,人人都在祝贺新郎,又转过来恭喜她,说她嫁了个好老公。“我恨他们,我又恨我自己……”岑芳春将手指塞到自己口里狠狠地咬。她的手上满是这样的牙痕,一个压着一个。
方易握着她的手安抚她。
“你很了不起。你已经为自己报仇了,你杀了莫世强,还吞噬了他的灵体,世界上已经没有莫世强这个人了,连他的灵魂都不存在了。你还怕什么呢?”方易轻声道,“你很清楚的,那个混蛋已经不在了,死透了,对吧?可是叶寒还在,大老虎还在,你爹也在。他们都等着你出去。”
岑芳春眼里都是泪,但已经平静了许多。
“砸了它,我带你出去,好吗?”方易再次压低声音说,“谁都困不住你,你是自由的。”
岑芳春记忆里的莫世强只是一个虚像。锄头重重砸下去,岑芳春发出似哭又似笑的嘶吼。那具僵硬的虚像化成了黑色颗粒,连同同样渐渐消失的厨房,都隐没在周围一片浓翠的雾里。
“走出来了,你很棒。”方易真心真意地鼓励她。
想到这个女人曾以怎样的心思注视过叶寒,他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她被莫世强杀了,又伪装成自杀的样子,最不堪、最丑陋的一刻却完全落在叶寒眼里:岑芳春当时的心情如何,方易根本不能细想。若那个遭受这种恶意的人是他呢?他绝不愿意叶寒看到那样丑恶的自己。
在自己倾慕的人面前,人总希望自己是完美的、端庄的、干净整洁的。
而自己丑陋不堪面目暴露的一刻,无异于世上最可怕的刑罚。
他拉着岑芳春的手,循着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岑芳春问他到底是谁,方易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念了好几遍,微微笑着说我记住了。
“若有来生,让我报答你。”她认真说。
方易不需要她报答。但他没有拒绝。“我记住了,你要赶快投胎转世,趁我还记得你。”
岑芳春终于笑起来,也随之握紧了方易的手。
他们越走越远,山路上雾气也渐渐浓密。方易察觉到自己掌中的手变小了。他转头,看到扎着歪辫子,脸上还有红色的水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