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次,我演秦香莲的冬哥。我戴一个头套子,小孩呀,我头上长虱子。我是梳一根小辫,虱子长上很难受,痒还不说,人家都讨厌,在谁面前谁都轰我。头上的虱子是黑的,虮子是白的,就把那个黑虱子都刮下来,那虮子可就麻烦了,一串一串的,刮都刮不下来,真讨厌,我自己也难受。我姐姐就给我捂虱子,拿煤油捂,然后用破布包起来,但是这煤油一上来就更糟了,谁都知道我是满头的虱子,一进后台谁都恨我,恨我我也不在乎。
最苦的就是不允许我演冬哥,因为冬哥要戴那个头套呀,戴帽子、戴孩儿发、包头都不许,我就特别痛苦。后台有人就讽刺我,你这头虱子谁敢粘你呀,除了把头发剃去没法治,你拿火烧都不行,要剃光。我听了后很害怕,捂着脑袋,害怕把头发剃下去。女孩嘛,刚十一二岁,我就捂着头发。有一天我姐姐给我拿虱子,我姐有时候打我,打得疼着呢,她为了教我戏,她打我我也不恨她。她让我过去,我想这是给我治虱子,我就过去了。可我二伯父就来了,拿一个剪子“咔咔”就剪了好几剪子,我还没敢说我不剪头呢,我二伯父拿着刀子冲着我来了,快极了,他一只手扶着我的头,一只手拿着刀子,像梳头那样的刀子,是个木头把的刀子,“哗哗”像削土豆皮一样把脑袋削个锃亮,剃个秃光头,我很难受但是还不敢哭。
剃了头最大的安慰就是能演戏了,我弄一块破花布系上,管箱子的那个大爷这次让我拿那个孩儿发套了,以前我要拿他不让我拿,他说你脑袋长虱子,你用完了别人用怎么办?这次我秃着脑袋往管箱子那大爷跟前一站,把花布往下一拉:“你看我能不能戴?”“啊?”他说:小凤这孩子真有两下子,她把头剃了。我说:“我这是为了唱戏,剃头、拔牙我都敢。”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们都喜欢我。管箱子的大爷把头套给我戴上了。
戴上发套就能演戏了,我演冬哥。前头都没有出问题,就是“杀庙”那一场出了个大漏子:韩琪进庙一踹门,杀过,韩琪杀过来杀过去,秦香莲拉着冬哥穿过来穿过去,我们就跟着跑。唱戏时我全忘了自己是秃头,头套戴上秃头它不粘,戏里后来不是跪下了吗?“大爷呀……”央求他,冬哥被秦香莲搂在怀里边。秦香莲头上戴的那个白银的头套,白银哪、金簪呀这些东西把我的孩儿发给挂上了,她一站起来,把我的头发套给揭了盖了,全露出来了。小女孩画得脸挺漂亮,青头皮一个秃和尚,台下一看大笑,冬哥变成了姑子。这会儿秦香莲还不知道,还跑来跑去的呢,头上挂着我的那个头发套,那时候头发套不知道是用什么头发做的,很轻很轻的,所以挂着也很自然。
我小的时候为了演戏什么活都干,主要是为了挣钱。我不唱戏我的家谁养?我母亲比父亲小17岁,父亲肺病,经常吐血,没钱治病。记得有一次下大雪,我父亲在外面做小买卖回来,走到胡同口就“哗”吐了一口血,我看见了不敢上前去,但是父亲蹲下去把血捧起来,连吐的血,带下的雪都吃下去了,双手捧着吃掉了。他认为吐了再吃下去,可以补身体,没有钱吃药啊。
还有我父亲有病就不愿吃药,可我母亲坐月子的时候,月子病小产要吃药,吃剩的药渣子我父亲不让倒掉,又加了点水熬了一下,他来吃,吃了就拉肚子。所以,他不是不愿意吃药,而是没有钱买药。我母亲吃的药是妇科的补药,他都吃下去了。
我父亲老老实实的,是个本分的小贩子,人家说他见了电线杆子都鞠躬。我从小就胆小怕事,特别乖,懂得疼人,懂得听话,这是我父亲教我的,穷人有人缘就有饭缘。所以我从小就懂得了怎样挣钱。
我父亲的手粗极了,黑极了,因为长年劳动劳苦。尤其是做糖葫芦,山药呀,山里红呀,长年用水洗,因此,他的手皮肤都坏了,夏天是黑道子,冬天是血口子,血口子露着红肉,还要去摸糖葫芦,比碱水还疼。父亲有个偏方,用咱们吃药的那个蜡丸,攒到一起,用锅熬化,点一点香油或者是豆油,把它熬好倒在铁盒里擦手是最好的,比买任何擦手油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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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记的第一件事情:我要唱戏(3)
还有呢,记得我们家里洗衣服,我父亲的布袜子、白衣服、被里都是黄的。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家洗衣服没钱买那么多肥皂。买洗衣皂就是洗脸用,我十三四岁唱戏时还用着呢。洗衣用什么呢?我们烧火灰,就用拣来的木柴烧的柴灰。有个大瓦盆,瓦盆上面放个箝子,箝子上面放上烧柴火的灰,然后倒水,用淋出来的水洗被里、被面。所以我们家的被里,白的老是变成黄的,我爸的白衬杉都是粗布的,不是漂白布,都是黄的。我们家白的东西都变成黄的了。就是穷呀,这是说家里的事情。
我六七岁就唱戏,为了唱戏什么苦我都吃,剃头什么都行,只要能唱戏就行。我认为只要我能唱戏就有熬头,活着就有意义,这是我从小记的第一件事情。
唱戏我能吃苦,不能脸红(1)
我没读过书,我们家里全都是不认字,我爸爸就说我是睁眼瞎。我跟我的弟弟妹妹没有一个长得像的,我从小就皮肤白,又机灵,又聪明,学戏很乖,很灵。但是我最苦恼的就是不认识字,因为经常碰到要认识字的事情,有时要找路,到人家买卖字号家里去,比如月中桂,月中桂是个百货店,在我小的时候就很有名的。唱戏的人买月中桂的东西最漂亮,但是我不认字,我怎么看呢?我就看他那个门口摆着一个嫦娥,一个兔爷,就凭着这个,我才能把月中桂找到。但是有的店,像瑞福祥就没有标记,都是一样的高台阶,找起来可就苦了。因此,记事以后,我认为世界上最高贵的人就是认字的人。这样的人多好,什么事情一看就明白了,而我看也看不懂,走到门口也不认识,所以我很苦恼,尤其是唱戏,看看后台的水牌都不认识。我从十二三岁起就认识点字了,看后台的水牌。比如说《李三娘挑水》、《柜中缘》,几个字连着我认识,可是一离开那几个字我又不认识了。所以我认为世界上有学问的人最高尚,比做官的还高尚。
在我的印象里,我最怕官,连个警察我都怕。我认为这些人就会打人,穿着老虎皮,睁眼把人欺,六亲不认,生来就混蛋。小孩都这么骂,说这种人没人性,翻脸就不认人,太可怕。我曾经跟人家开玩笑说一句话,我说:“旧社会就是怕警察。”我从小就怕警察,因为警察是官方的,但是现在我们大家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为人民办事,干部应该做得更好。
我从六七岁就有一个主心骨,我可以吃苦,可以受累。我学戏是很认真,很听话,刻苦练,挨打我也愿意,但是我有一个准主意,就是我不能脸红。什么叫不能脸红呢?就是不能办那种人家指着我,使我脸红的事。小时候嘛,不偷,不干坏事,不羡慕有钱人家,不羡慕有钱人家的东西,从穿戴到吃喝,看人家吃饭转头就走,我肚子饿着,人家问我,我说吃饱了,不看嘴。人家好的东西不要去看,从心里就不要看,要喜欢就自己长本事去买。现在虽然你买不起,但是你长大了有本事,唱好了戏就可以去买。我从小就这样不叫人家说个“不”字,不能指着我脸红,我一辈子都是这样做的。
我能够吃这份苦,对生活很容易满足。但是对唱戏,直到现在我也没满足。我不能唱戏以后,就开始学着写点文章,在事业上我永远也不满足。拍完电影我看一回后悔一回。演完了戏我就后悔,我爱人就说我:“你这个人呀,一辈子唱戏后悔半辈子,你老是后悔。”但是我觉得这样很好。
今年我还参加了《凤还巢》的电影工作,演了一个跑龙套的,演几个镜头。我想了很多:唉,要是年轻一点多好呀!我政治上不倒霉,60年代还能多做点工作,我还有很多戏要拍,还有很多计划要做。那时不让我演戏,我硬把这些曲子一直记在我脑子里,一直记到今天,就用脑子记。
现在我有病了,我出去给人辅导排戏要坐着车,拍我的那些丑陋的照片我都禁止照,当然也有我看不到的地方。我怕我给观众留下一个丑陋的形象,我从小一直到现在,早上不整齐不见人,干干净净的。我一直梳小辫,梳一条辫子,文化大革命剪下去了,现在又扎起来了,还是这种习惯,从来不穿戴整齐不见人。
旧社会戏班里有一种扮相特难看,受不了,女演员趿拉着鞋,头不梳脸不洗,棉毛裤反穿着,就那样就能见人?手里夹着烟卷,眼里留着一宿那个脏呀,嘴里那个粘沫,这个形象我从小就看着难受。因此,我不抽烟不喝酒,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现在不同了,大家在必要的场合还喝一点,装装样子。
小的时候我只能在垃圾箱里拣点粉笔头,在地上练写字。在家里就挨骂,因为那脏呀,在地上写,多难看。在后台写字被财主打,不让写。拣一个铅笔头就在报纸边上写,不管哪,有一张白纸就写,“大”、“小”、“人”、“手”、“1”、“2”、“3”、“4”、“5”,还有我最喜欢画小人。我们没有自己的地方学习,财主说你还写字,你就学戏吧。
唱戏我能吃苦,不能脸红(2)
早上我们一起床就要穿上彩裤,练功裤。那时候绑小脚,倒水呀,干活呀,都穿着小鞋。然后喊嗓子,拿顶,非常严格。那叫“毯子功”,现在叫“基本功”,很难,但我都坚持下来了。比如说拿顶,就是手扶着地,脚靠着墙。一排小孩都在坚持。老师就在边上抽烟,蹲在那儿或者坐那儿。一袋烟的功夫才能下来,空的真是鼻子要流血,眼睛要出血。谁要是腰歪了就拿刀劈子打一下,我一般都能保持不歪下来,一直坚持着。一个女孩子,就要能坚持。
还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