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在这里没有别人,我倒是盼着您能说一句话。”
这几句话似乎很难听得明白,但苏德信偏偏听明白了,他怔怔听完,过了好久,忽地笑笑:“你想听什么话。”
“公道话。”
“嘿嘿,公道话。”苏德信又笑笑。
“其实楚楚并不需要,只是我想听。”苏秀容的目光投在苏德信的脸上,“我想听你说一句公道话——不多,只要一句。”
“你……”苏德信怔忡着。
“我们不妨换个话题吧。”苏秀容也不勉强,叹了口气,真的换了个问题。“你相信张雁林吗?”
“我并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是不是。”苏德信苦笑。
“那么,你相信我吗?”
“我也同样没有理由不相信你,是不是。”
“那么……”接下来的这句话很重要,苏秀容那柔和光洁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仿佛棉花里冒出一根针尖。她的目光也一下子尖锐,尖锐地盯住苏德信。“你不担心吗?”
“担心?”
“你不担心着……”
长长的睫毛在苏秀容的眼眸间闪动,仿佛眼下这闪烁不定的人心……苏德信在等着她说下去,可她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天晚了,明天是礼拜一,还得上早课,我回房了。”苏秀容最后打破了沉寂。她站起来,慢慢走出去。
“秀容……”苏德信仍是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他只直直凝视她,好久好久。
“嗯?”苏秀容走到门边还没有走出去。听见叔父叫唤,她转过身来。
第五章(3)
“加入我们。”苏德信仍然站在原地,空气很清冷,衬着这四个字,也是清冷的,它清冷地钻入苏秀容的耳鼓。
苏秀容的笑容顿时凝结。
“秀容,加入我们吧。”苏德信却走上前去,突然伸出手拉起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凉……
“加入我们吧,革命需要你……”苏德信的手冰凉,他的目光却很热切,他从未以这样殷切的目光,去望向一个人。
“但是,我不需要革命。”这一回,苏秀容不但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她的声音也凝结成了冰。她冷若冰霜地把手从苏德信手里抽了回来。
这晚苏德信彻夜未眠。
苏秀容来到新芽吐绿的大街上,今天是礼拜天,又是艳阳天。
“秀容小姐,这边请。”脱下棉袄之后,每个人的身材都变得好了,卫少爷看上去简直就是玉树临风。他和苏秀容一同被映在镜子里,他从镜里欣赏着。“也只有秀容小姐这等人才,才配得上这对耳环。”
“是呀,这对玛瑙耳环,是小店新进的货品,因玛瑙是天然生成,只此一副呐。”老板也在旁边着力推销。
“要六块这么多啊……”苏秀容也觉得这耳环好看,但是价钱更好看,只好幽幽叹了口气,脱下来,放回老板手里,“还是不……”
她还没说完,卫少爷就已经扔出了六块钱。
“这间成衣店的旗袍是都手工绣的,蕾丝花边都来自法国,楚楚最喜欢了,进去试试?”卫少爷又带她到另一条街。
“还是不要了。”苏秀容站在店门口望着那块金字招牌,摇摇头,“很贵的,再说学校也不许穿旗袍。”
“不许穿有什么要紧,可以存着不上学的时候穿嘛。”卫少爷不由分说,率先一步跨进去。
苏秀容也只好跟着进去。
一小时之后她出来,整个人完全变了。
“我知道有间河心舫,鲈鱼做得不错,不知秀容小姐——”
“哦今天不成了,改天吧。”夕阳西下,苏秀容和卫少爷站在街头。“我还得去补习功课。”
苏小姐刚走,卫小姐就过来了。
“你今天真是满面春风呀二哥!”她嘻嘻笑得象朵花儿。
“哼。”一看见她,卫楚恒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和秀容玩了一天,好玩吗?”卫小姐好象没看见,还在笑着。
“嗯,还行吧。”卫楚恒淡淡应了一声,朝前走。
“那可真好。唉,说起来,咱们的卫家二少也该有个着落了,而秀容做了我二嫂,也算是……”卫楚楚追上来。
“你胡说什么哪!”卫楚恒顿住脚步。
“哈哈,想不到卫少爷也会害羞。这种事不丢脸,不用否认的……”卫小姐笑得更开心了。
“楚楚,你是越来越胡来了。”卫楚恒却没有笑,相反,他站在街心与妹妹正面相对,表情比很多时候都严肃。“我是什么人,苏小姐是什么人,你该知道。大家顶多做个朋友,怎可能扯得到那方面去。”
“原来你……你不是……”这回卫小姐不笑了,她怔住了。
“不是,什么也不是。”
“但你……你刚才……”
“朋友之间,送点礼物,很平常的事情,你想得太多了。”
“我想得太多?”卫楚楚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脸色也严肃起来。“我想得多不多不重要,重要的是……总之我警告你,如果你对秀容没意思,就别去招惹她,如果你做出对不起秀容的事,我跟你没完。”
“那我也警告你,”这一回卫楚恒的表情更加严肃,比卫楚楚严肃十倍,“别跟那姓张的来往,危险。”
第五章(4)
危险,的确在不知不觉中来到。
张雁林在大同中学已经工作了一年多,他白天告诉同学们中国从前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晚上告诉同学们中国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事以及中国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具体的内容就不用说了,总之这两年他干得不错,受到了学生的拥戴,也受到了上级的赞赏,但今天这事出了问题。
校长室里的气氛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样肃穆庄严,校方注意张雁林的活动也不是一天两天。若非获得了确凿无疑的证据,校方也不会轻易向一位拿着燕大文凭的教师这样子摊牌。看见张雁林进门,李校长一改往日的客气,其他人也都板着脸,没有任何客套,辩论直接拉开序幕。
校长第一个表示很生气:“张先生你忝为我校师长,汝本该作学生行为之表率,则可暗里教唆学生张狂生事焉!要知妄议时政宣扬革命实则等同于蹈向危途……张先生此举不但已有家长举报,亦有数十学生坐实为证,不知张先生对此事可有辩词?”
对此张雁林早有意料,是以并不慌乱。
“我辈学子值此乱世,风声雨声读书声既已声声入耳,那么家事国事天下事自当事事关心。范文正公曾言,纵处江湖之远亦当思庙堂之高,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青年学生既为未来国家之栋梁,目光便不应只局限于书本,而是当胸怀大志,心系天下。适才校长所谓张狂生事蹈向危途,真是不知从何谈起。”
“狂徒!事实俱在还狡辩!”徐教务长可没校长的涵养,张雁林鼓动学生闹事直接连累学校被*警告了两回,他早已怒发冲冠,只是一直没寻着合适的机会与这带头闹事的家伙正面交锋。“学生以读书为己任,读书未成不成大器,什么家事国事天下事的……学校是净土,学校绝不允许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在这儿发生!广大家长也不允许。他们将自己不满双十的稚童送到学校,是要他们学好,将来有个好前程,不是让你教唆着去干那乱七八糟的事。张先生鼓动这些稚童搞所谓革命,那就是居心不良!……”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眼下中华贫弱破落,正需我辈青年作这中流砥柱。”张雁林淡淡道,“晚明夏完淳以十七岁年纪举帜抗清,英雄出少年,何来不到双十的稚童之说。”
“夏完淳、夏完淳!”教务长重重哼一声,“那么这个夏完淳的结局呢……声名是有了,就可惜那是死后哀荣,且不论那还是二百六十年后清庭倒了才有的哀荣!故校长适才所言危途其实尚有不足,那实是‘死地’才对。”
“公道自在人心而不在某权力机构,夏完淳之声名不在清庭倒台之后而恰存于清庭这二百六十年的统治之间。所谓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以一己之身换得天下太平,那么险又何顾死亦何惜。”张雁林说到这儿微微一笑,“只可惜这一点徐先生是永远不会懂的了。还有,都说大同中学徐教务长乃金陵教育界一杰,学贯古今,今日张某总算知道徐教务长是如何的‘学贯古今’的了……”
“你……”教务长气得跳起来差点打过去,幸好丁副校长眼手手快拦住了他。丁副校长是个典型的慢性子,虽然局面已势成火拼,他也一如惯常拉着长衫下摆好整以暇之后才慢吞吞地开始说话:“哎呀我说小张呀,什么死呀活呀这话多难听呀。其实你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呢那也不小。并不是校方思想保守,实在是家长闹上门来,咱们校方总得要给点儿交代是吧。当然啰,这事儿真要弄明白这谁对谁不对,那可不好说,怎么说你也是堂堂的老师呀,怎么着也不该带着那帮娃娃去胡搞吧,那些娃娃是什么也不懂的……要说他懂什么那就是他只懂得怎么样好玩——你瞧,他们都把这当玩了,都把国事家事天下事这么大的事儿全都当玩儿了,哎呀小张不是我说你呀……”
第五章(5)
谁都知道副校长一旦开言,那必定就是没完没了,没一两个时辰休想让他自动闭嘴。这一回不但校长准备快刀斩乱麻立刻结束谈话,就是张雁林,也实在听不下去。
方于才手里的劣质香烟散出难闻气味,把同志们的脑袋弄得都有些发晕,再加上张雁林复述那长篇大论文白相杂的辩论,也使大家云里雾里。这是读书人的问题,方于才完全两眼一抹黑,唯把希望寄予苏德信和沈雨棠。沈雨棠同志中学虽然尚未毕业,却显然比大学毕业的苏德信同志果断,她率先拿出了主意。
“咱们不能退缩。”她忍住呛人的烟雾,“这是个向反动派宣战的好机会,咱们一定要打胜这一仗。”
这一提议得到了方于才的支持,也很快获得了与会的学生代表的表决通过。可她没想到当此事进入实质行动却直接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