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小袄子说:“我不,我嫌难看。”金贵说:“嫌难看还去上夜校吧,坐在那儿念字文明。”小袄子自知拧不过金贵,就照着底儿朝天的样儿摆了个姿势。金贵看小袄子已经变得顺当,就朝着小袄子的肥臀狠狠打了一巴掌说:“快张致煞你了……”
小袄子坐起来找衣服,又看见月光把金贵的新被面照得很清楚,是一条藕荷色的花洋布被面。她左看右看看不见自己的衣裳,便从被窝里爬出来,光着身子东找西找,末了在脚底下找到了它们。它们被压在被褥下边,一小堆衣裳被压得褶褶巴巴。小袄子后悔自己没有将衣服打捋好放到远处。
小袄子在炕上“鼓窸窸”着穿衣裳,金贵醒了就在被窝里嘟囔着问:“你过去呀?”小袄子“嗯”了一声,嗯声里透着几分沉闷。金贵听不出,说:“过就过去吧,鸡也快叫头遍了。”
小袄子坐在炕沿上拿脚找鞋,鞋底摩擦着地面,滋啦、滋啦响。
金贵听着滋啦声说:“我递说你一件事,往后我回笨花会更少。”
小袄子说:“怎么啦?”
金贵说:“叫我去代安哩。”
小袄子警觉地问:“叫你上炮楼?”
金贵说:“还是你聪明。”
小袄子问:“不去行不行?四五十里地哩。”
金贵说:“家有家规,军有军令,你光觉着新被窝好,那也是拿命挣的。”
小袄子坐在炕沿上穿好鞋,系好扣,又迟疑着不走了。她坐在炕沿上想,向文成给俺讲自由,世间哪有什么自由,再自由的人也是有人管着你哩。就说眼前这个人吧,看起来骑着自行车,挎着盒子炮,吆三喝四的有多么自由,可叫你去代安,你敢说不去?这边的人哩,讲着自由,白天却不敢出门走道儿。谁自由?还是我自由。想到此,小袄子便想起向文成刚教给她们的一首歌。她小声哼着去开门:
你说什么花儿好,
我说自由花儿好。
英雄们拿热血养育了它,
自由的花儿开放了,
自由的花儿
开放了……
朦朦胧胧的金贵听见小袄子哼歌,就说:“哎哎,止住吧你,还嫌目标小哟。”
小袄子止住歌,心想,好险,这是在别人家屋里。她止住歌去开门,金贵忽然又叫住她说:“小袄子你回来,我再嘱咐你一句话。”小袄子转回身,走到炕前站定。金贵说:“我正儿八经地递说你,别去上夜校了,这不是一句玩笑话。”小袄子说:“怎么了,有情况?”金贵说:“你就别问了,叫你别去你就别去了,日本人为什么又挖沟又修炮楼,又调我去代安?你就好好想想吧,这是一回事。”
小袄子听完金贵的话,知道这几句话非同一般。她又在炕前站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后半夜的月亮更亮,她就着月光拽拽自己那被揉皱的衣裳,就去爬树。树一摇晃,惊起了一只什么鸟。她想,这是一只鹁鸽。我娘大花瓣儿一听鸟飞,准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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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中行政公署布告
为布告事,自“七七事变”我冀中区沦为日寇的占领区后,日寇即对我区实行讨伐与怀柔软硬兼施的政策。此举已遭我抗日军民奋力抵抗。今,日寇又抛出“强化治安”运动,并一再加以强化,企图把军事进攻变为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为一体,把烧、杀、抢政策变为“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日寇还通过筑堡、挖沟来限制我军民的活动,分割抗日军政与民众的联系。凡此政策,日寇正在加紧施行之。仰我冀中区抗日群众提高警惕,认清日寇之种种阴谋,坚定抗日信念,为夺取抗日之胜利而奋斗不息。
切切!
此布
冀中行政公署主任 吕正操
冀中军区司令员 孙毅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六月十五日
这几天,小袄子总想找取灯说话。向家离村口近,小袄子就不断到村口“碰”取灯。
这天,取灯正帮长工群山往家里收萝卜,小袄子到底截住了取灯。她从村口一棵老柳树后头闪出来说:“取灯姑,你这是到哪儿去。”取灯说:“我去收萝卜。”
取灯看见小袄子从柳树后头闪出来,知道这是有意截她,并非是巧遇。这段时间,小袄子给她的印象一时很难说清,取灯只感到她性格奇特,尤其听说她会讲几句日语,就更觉离奇。现在小袄子又把她截住,莫非小袄子找她有事?小袄子找她能有什么事呢。取灯站下来,打量着穿戴整齐的小袄子。这时小袄子又叫了声取灯姑才说:“你也到地里去呀?”取灯说:“咱们都是笨花人,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你呢?”她是问小袄子在干什么。小袄子直言不讳地说:“等你哩,专等你哩。”取灯说:“专为等我呀,咱们在夜校不是天天见面吗。”小袄子说:“天天见是天天见,就是够不着跟你说话。”
取灯觉得小袄子没用的话太多,半天说不到正事,就要闪过小袄子往地里走。小袄子看出取灯的意思,又截住她说:“我知道你嫌我话稠,其实我说的都对付。是这么回事,我想问你几个字,你给讲讲。”取灯说:“什么字?”小袄子往村口一面灰墙上指指说:“就是这几个字。”取灯一看,这墙上有刚写上的八个大字,那是新民会的人用刷子蘸着大灰写的。八个字是“强化治安,肃正思想”。近一个时期,日本人为了侵华政策的需要,把这八个字写得到处都是。谁都了解这八个字的含义,小袄子也明白,看来她问字并不是目的,必是另有缘故。取灯看看墙上的字,对小袄子说:“小袄子,我猜你拦住我不光是为了问字,这几个字也没什么好讲的。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找我?”小袄子见取灯猜出了她的意思,就把找取灯的真正目的说了出来。原来她找取灯问字是假,想递说取灯几句话是真。
小袄子找取灯问字,真引起了取灯的注意。但她没有和小袄子讨论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只说群山正在地里等她,她要赶紧到地里去。小袄子心里也明白这八个字已经引起取灯的注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取灯告别小袄子,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觉得小袄子提醒她注意墙上的字一定事出有因。她帮群山拔完萝卜,回到家里就把在村口遇见小袄子的事告诉了向文成。向文成一听就明白。他知道小袄子连着金贵,便对取灯说:“小袄子这是从金贵那儿听到了什么风声。”取灯说:“怨不得,这就对了。”
果然,小袄子的话应了验。形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彻底摧毁抗日根据地的“三光政策”运动开始了,每天都有恶劣的消息传来。惨案一个接着一个,抗日游击队被袭,粮食和棉花被抢,抗日干部被捕……不久前日本人挖下的封锁沟,更是隔断了抗日军民的活动。沟沿上据点林立,日本人和警备队死守着封锁沟,连老百姓过沟都要受盘查。形势果然波及到了笨花的夜校。
学生不敢再来上课,向文成去找甘子明研究对策,甘子明也碍于形势的需要,暂时作了转移。夜校关闭了。夜校上最后一课时,向文成面对着有限的学生说:“为了平妥,夜校暂时不上也罢,办夜校也是个权宜之计。我想得远,抗战终有一天要胜利,胜利了,咱村不是办夜校的问题,咱还要办正规学校。国计民生,国计民生终归离不开教育。大家先回家吧,回家去帮助家里坚壁好粮食和花。粮食和花不留给日本人,这也是夜校的学生宣传群众的责任。”
这天夜里时令来了,头上包着脏乎乎的羊肚手巾,身上沾着烂花叶和草籽,看上去有几分慌张和几分狼狈。他不敲向家的大门,隔房顶翻过来,径直来到世安堂。时令进了世安堂,惊呆了向文成和取灯。取灯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时令说:“真没想到你会过来,形势这么残酷,你还不忘回笨花。不过一看见你,这心里好像就踏实多了。”向文成看见时令,张口先问:“上级有什么指示没有。”时令只说:“指示还不少呢,先告诉群众提高警惕就是了。能转移的还是要及时转移,敌人说来就来,再来就不善。”
向文成总觉得时令和他说话生硬,就像和他存有什么隔阂。他又想到那天晚上在夜校,时令当众指责他讲课跑题的事,那大概是他终生所遇到的难堪之一,就像小时候他在武汉吃饭时,二丫头给他的难堪一样,足以让他终生难忘。可是眼下时令是脱产干部,代表着上级,向文成还得听他的指挥和调遣。但向文成没想到,时令这次的到来,再一次给了他不悦。三个人正说着话,时令突然又对向文成说:“你先回避一下吧,我跟取灯有几句话说。”向文成怏怏不快地出了世安堂。
取灯见时令支走向文成,就问时令:“什么事这么机密,怎么连我哥哥也不能听。”时令说:“这是纪律,什么事该传达到哪一级就是哪一级。”取灯说:“我哥哥可是个老革命,自己人。我觉悟提高,主要还是靠了我哥哥。不然,一个保定的学生知道什么。”时令说:“话可以这么说,文成哥要是在组织就好了,在组织和不在组织就是有个内外有别。”取灯说:“我也不在组织呀。”时令说:“你虽然也不在组织,可我今天说的是关乎你的事。”取灯不再说话。她想,习惯于按组织纪律办事,这可能也是觉悟提高的一个环节吧。她还想起革命阵营里遇事,有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的说法,才又觉得时令支走向文成也许无可非议,便安下心来听时令指示。
时令又把当前的形势给取灯重复一遍,说根据形势发展需要,他已由区青抗联调到县敌工部了。临走上级让他再推荐一名脱产干部接替他,他就推荐了取灯。
时令的话,让取灯感到既突然又不突然,好像最近以来她一直等着这一天。在夜校任课的那些日子,也使她受到了锻炼。她切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