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会有一只田鼠躺在铁轨上,拍着圆滚滚的肚皮喊:“这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有什么意思!”可是司机不上当。他翻翻眼皮,心说:“唉,还是年轻。”然后一拉汽笛呼啸而来,眼看就要压上,田鼠懒懒地一翻身,车轮只压住了它的尾巴。
它躺在原地看火车轰然远去,说:没劲。
可它的尾巴被一截截地压短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插上一段说说火车,这东西大家都见过。现在的火车越来越快,流线型的车身泛着光,越来越象一条鱼,一条来自深海的怪鱼,撅着嘴翻着白眼看你。如果你徘徊在深夜的地铁站,就会看见这样一双鱼眼,进而会发现,它对着你,却看不见你。而八十年代的火车,那即使不动,也不时这儿响一下那儿咯吱一声的火车,它拉着石头镜老者,拉着提人造革包的出差人,那总爱坏的拉链处露着铝饭盒,拉着手帕包头的老妇,她身边的小孙子大睁着眼,在车厢角落里得闪着羞怯的光,拉着逃票的少年,拉着一缕黑烟,拉着一天红云,哐啷啷地走着,慢悠悠地回家。)
坐在尾厢里的几个人随着车摇晃着,似乎都已睡去。只有林林妈大睁着眼看窗外。她这回出去二十多天了,此刻恨不能一步就跨进家门。
窗外风已停了。可天地间仍是一片苍黄。车厢里很暗,她看着放在腿边的提包,里面装着给同事捎的土特产,给丈夫买的两瓶洋河,给琪琪妈买的一块布料,给琪琪的纱巾……还有给林林买的全套《基督山伯爵》,想着林林惊喜的表情,她忍不住把手伸进提包摸着光滑的封面,抿起嘴笑了。
火车开始转弯,拐进一条沟谷。再有十多分钟就到家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亮了。云层依然厚重,并没有阳光,似乎是地上的光芒反射到了天上。
她奇怪地看着窗外,车身仍不停摇晃着,可哐啷声似乎变小了,渐渐隐去。等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四周已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同车的几个人正靠在座位上打盹,能看见他们的嘴在整齐地一张一合,却听不见鼻息声。车身仍在摇着,可已静的如在梦中。只有一种声音:耳道里的嗡嗡声。这是静发出的声音吗?不,静的声音,在你刚注意到时,就瞬间以光速遁入地心,只留下咝……的一声,只留下这没有底的空。
她楞了一会,这才惊醒似的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往外看去,顿时惊呆了。
第三十章
林林正垂头坐着,爸爸在屋里气急败坏地来回走着,不知道该拿这倔小子怎么办。打吧,这么大了,骂吧没用,说理吧,林林只认一条理,就是他认为的那条理。怎么办?如果此刻妻子在身边他就有办法了,他要大喊一声:退库!
忽然他感到屋里有什么异样。刚才暗如日暮,此刻却一点点变得明亮了。他四下看看,然后望向窗外。
在镇子一角,那几个坏小子正四散狂奔着,一身柿子汁的阿P在后面追赶。刚才他们用完了柿子,没跟阿P商量就擅自改用了石块,这可把老实人给逼急了。他满身红色披头散发,看起来恐怖之极。
他边追边哭喊着:“让你们再欺负人!让你们再乱扔东西!”
忽然什么东西飘落在他头上脸上,和面前的地上。他站住了,抬头向上看去。在他前面,那几个男孩也站住了,回头看看他,又张大了嘴看四周。
天上,无数雪花正在飞舞、飘落。不,比雪花要大,比雪花要密,很快就在阿P头顶堆成尖顶象戴了顶白帽子。墙头变白了,屋顶变白了,辽阔的荒原变白了!可仍继续飞舞着飘落,似乎无穷无尽。
天地间被映成青白之色,如同夏月初升,弥漫着一股淡淡甜香,如同春花初绽。
阿P呆呆看着自己掬满的手掌。四周,许多跑出屋子的人也都瞪大眼看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梨花。这白色的花瓣,正无声地飘满天地。
人们惊诧着:这是春天才开的花呀?有一个老汉弯着腰颤颤巍巍地让儿子搀出屋门,他喃喃着: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王安石变法,见过孙悟空在花果山上搞承包,见过恐龙在龟背上写遗书,但是这秋落梨花,头一回见到。
又一位老妇也颤颤巍巍地让孙女搀出屋子,她喃喃着:我想了这么多年,想过用风筝奔月想过在星星上种豌豆,想过用头发收电报,想过跟上帝谈恋爱,但是这秋落梨花,头一回想到。
然后两人互相一望,一点头,淡淡地说了声:幸会。然后各自回屋。
孩子们才不回屋呢。他们跑着疯着喊着,在纯白的花瓣间追赶,在嫩黄的花蕊里躲藏,银铃般的喊声在银白的世界里回荡。
大人们都呆呆地仰头望着,只有一个扭头跑进屋里去翻皇历。他焦急的手指还未翻开,一阵暖风穿堂而过,翻开日历,翻到了他想查的这一页,纸上印着:三月初三,星期九,底下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下午叫二蛋去放风筝,记着拿上妈的棉线轱辘!
他看着这行字,慢慢坐到了地上。这是自己童年时的笔迹。
一个放羊的小子独自站在塬顶。他说:“如此美景,岂能无诗?”
他咳嗽了一声开始作诗:
天上的梨花十万朵
可能不止
地上的羊儿六条腿
一公一母
放羊的娃儿不唱歌
正吃锅盔
吃完锅盔手一拍
再喝口水
做完诗他真的把手在肚子上一拍,却忘了喝水,而是凝神望向远方,陷入了沉默。
一直沉默。
直到当天日暮,找他的家人寻到塬顶,远远看见他仍那么站着,若有所思。
走到面前时才见他紧皱眉头,表情悲苦。家人在他背上猛拍一掌,就听见他大喝一声:好诗!
然后长出了一口气,神情松懈了下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三十一章
梨花,这从古开到今默默无闻的花,这一到春天就抢着开的花,这除了梨树别的树上都不结的花,这锹把上也不结的花……
唉。抒情原来也是个力气活。
只有阿P突然明白了,他伸手向天,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声来。花瓣落在他的手上脸上肩上,地上的花瓣渐渐堆积起来,埋住了他的腿,埋住了呆望着的人们的腿。时间静止了,这淡淡的香这暖暖的风,这分不清晨昏的时刻,这柔软的直堆进心房的花瓣,渐渐埋住了站着的人,埋住了大睁的眼,埋住了矮矮的天。
天破了,纷乱的花瓣间,露出了仙女的衣柜,那些堆积的绸缎一齐散落下来!这儿一处那儿一处的金色和淡红!天破了,露出了太阳的红脸蛋,它嘿嘿一笑:“对不起!刚才我的表停了。”那些在天地间飞舞的纯白花瓣和浅黄色花蕊堆叠在一起,堆成了阳光!梨花,这只是阳光渐显时的摸样,这只是由阴转晴的一瞬间,可是刚才时间变慢了,让这一瞬间慢如一场梦,慢得能让人察觉的一场梦。
就像阳光做的一场梦。
街上的人们仍呆站着,举着双手,站在灿烂阳光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恍如梦醒。
火车的哐啷声重又响起,比以前要粗重一些,因为火车正喘息着说:“刚才大气也不敢出……差点没把火车憋死!”
同车的那几个人也醒了,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显得无比惬意。林林妈还站在窗前,她回头看看他们急切地说:“你们就知道睡觉!知道错过了什么吗?知道刚才我看见什么吗?”
几个人一起摆手:“不管错过了什么,我们都不在乎!”然后互相看看,又说:“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日同床睡!”
镇上的人们仍站在街上,灶房的锅开了,开始咕嘟嘟地冒气,圈里的猪趴在圈墙上,它开始唱歌:有没有人喂过你……收音机里的声音重又响起:嗒嘀嗒,嗒嘀嗒,小喇叭又开始广播啦!
远方的听众里,有一位叫吴孟达的小朋友陷入了沉思:奇怪!他为什么要说又呢?
林林在街上跑着,他要找到阿P,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一切与此人有关。街上还留有一丝甜香,人们带着恍然若失的神色低头散开,尘世的声音渐次响起:脚步声咳嗽声关门声说话声,交织在一起象空气里的无数裂纹。
阿P不见了。林林四处找四处问:“见那个疯子了吗?”
都说没看见。只有一个说看见了,却忘了是在哪见的;还有一个说看见了,却说又一看:唉,原来看错了。林林跑得满头是汗仍一无所获,他站在十字街口恍然四顾,忽然想:也许……也许这一切与自己有关?
一只手抚到他的肩上。他一回头:是妈妈!风尘仆仆的妈妈,正含笑看着他,抬手擦着他额上的汗问:“干什么呢?跑一头的汗。”
他没回答,低头提起她的大提包往家走去。
晚上,林林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晚饭后在院里公用水管接水时遇见琪琪,忙叫住她,想问问今天没去老师说了什么没,可她只是斜了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他惶惶然回到家,听到刚从琪琪家回来的妈妈正跟爸爸说话:“琪琪这孩子最近怎么啦?变的不爱说话了?”
爸爸说:“以前说的太多了,嘴疼呗!”
“别是因为她妈不让她上高中去上厂技校吧?”
爸爸沉吟了一会说:“你哪天去好好给说说。琪琪这孩子聪明,学习又好,不上高中真是可惜了。”
妈妈摇摇头:“是琪琪自己不想上。她妈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这孩子怕她妈没人照顾。这孤儿寡母的也是不容易。其实象琪琪妈这样还真不如再找个人一起过日子,你在车间里也给留个心,主要是人要心地好。”
爸爸坐直了身子:“你看我怎么样?”
“嗯……条件是差些,不过四肢健全还会说人话……哎,我好奇啊多问一句:那你准备把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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