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是啊,可是时衰鬼欺人。今儿个后半晌,奶妈跟于嬷嬷拾掇灯碗儿,眼神儿不见铁哥子就从椅子上爬上了高桌,一脚登空,太阳穴正磕在椅子角上,留了一滩血,柔香灰、柔黄土,怎么也止不住,就这么着……”
大家楞了好一阵儿,二太太才回过神儿来,叹了口气说:
“唉!报应啊!”又问“你们太太知道吗?”
“哪敢让我们太太知道啊,好在我们太太一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在套间躺着,外头的事什么也不知道。”
续姑太太大今年开春儿就得了个中风,半拉身子不能动弹,话也说不清楚。
“你们老爷呢?”
“老爷急得什么似的,打发我来请舅老爷过去,帮着拿拿主意,料理料理。”
听见这话,二太太赶紧回身走进里院儿。二老爷正在星神码儿前挑灯花儿,听二太太一说,手也发了颤,结结巴巴的说:
“那、那叫大哥子跟我一、一块儿去吧。——可怎么个料、料理法呢?”
“能怎么着?也就是装个匣子呗,唉,姑老爷真是绝户命!”
海蕖和海森管不了这当事,也就不再去想,他们忙把专门来看“顺星”的瑞带到后罩房参观嬷嬷们已经做好了灯花儿,海森向老师讲课似地给他讲了起来:
“灯花是用专门做灯花的灯花纸做的。”海森说这话特啰嗦。他才说了这么一句,瑞表哥就问了:
“是怎么叠的?”他拿起一个象高脚杯的灯花。
“这个吗,这个吗!你问怎么叠的呀?——”海森直抓脑袋,他压根就就不知道。
“哎,三妹,你说这是怎么叠的?”
这会该海蕖得意了,她头天跟董嬷嬷学着叠了两钟头,已经技艺纯熟了。就随手在桌子上拿起一张纸,裁成长方形,连说带比划,进行实物教学。
“你瞧见没有,把这张纸这么剪掉一个角,再折起一截,多少不拘地剪开一些锯齿,再这么把斜角捻在一起,这么往桌上一戳,小锯齿散开成了小爪儿”,说着海蕖已经做好了一个,平平地往桌上一放,说:“瞧、瞧,倍儿稳!”
“用纸捻的啊,那一点不着了吗?”瑞表哥仍旧困惑不解。
“那不是点灯,成了烧灯啦。还没按捻儿呢。”海森对下面的工序十分清楚。“这灯脖子上得插一个铁灯芯,里头穿上灯捻儿。嘿,你瞧,这些灯捻都是红头绳做的,早在香油里头泡了一夜,泡透了,灯碗里不用添油,就点这跟捻子。”
“怎么又叫灯碗?
“讲究人家不是用纸做灯花,用的是红泥小灯碗,里头到上香油,把红头绳放进去点。灯碗比灯花儿点的时间长。”
“这是多少盏?”瑞表哥的问题就是提不完。
“一百零八盏。”
“为什么要一百零八盏?”
“这个吗,这个吗,……”不知道海森跟谁学了这么个口头语,说了好几个“这个吗”,最后还是:
“那谁知道为什么一百零八盏!”
“我知道,”海蕖忽然想起来了:
“水浒里头不是一百零八位天罡地煞星么?所以顺星就点一百零八盏!”
“真的吗?那么,你们为什么要纪念《水浒》的一百零八将?”
“这个吗,这个吗……”这次海蕖也答不上来了,就嚷起来:
“哎呀,你干吗这么刨根问底?我哪儿知道!”海蕖只好承认自己的才疏学浅。
“你甭听三妹的,她尽胡说。”
“你才胡说呢,是卓二妈告诉我的,不信咱们问去!”
正说着刘妈和李妈进来了,她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大托盘,盘里放着那一百零八盏灯花,一边说:
“快到前院看祭星去!”讨论就此打住,海蕖第一个跑了出去,海森和瑞也不再讨论一百零八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追了上来。这会儿,就在摆天地桌的地方,又摆了一张方桌,天地码改成星神码。供桌上除了香烛纸码,还有几碗元宵,另外还有一块大青石板。二老爷、二太太率领儿女们恭敬虔诚的向星神码儿磕头请安,同时院外鞭炮声、院里旗花声也已经响成了一片。
“咦?初八你们就吃元宵?”瑞看见元宵又奇怪了。
“不是给我们吃的,嬷嬷说祭星就得供元宵,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我瞧供煤球也没关系,李逵管保不会给谁一板斧。”海森说着,自己先乐了。
嬷嬷们在青石板上摆了四十三盏,剩下的连同托盘一起放在供桌上。
“嬷嬷,为什么不零不整地摆四十三盏?”
“老爷今年不是四十三岁么?宅里头就数老爷岁数大,就得按老爷的岁数摆。”
“那按这么说,这顺星就只为阿玛一个人一年顺顺当当的了?”
“哪的话啊!太太和你们的都在屋里摆着呢。”
这时候,二老爷、二太太和几位哥子姑娘都出来了。二老爷亲手点燃了这四十三盏灯,又拈了三柱香,率领孩子们冲星神码和那四十三盏灯花、五碗大元宵叩头。然后在桌子周围看着它燃烧。捻子快着完了,二老爷吩咐“焚吧!”海蕖这才看见桌子前头还有一个三条腿的铜鼎,于是大家动手把这四十三盏灯花扔到鼎里,把它们焚了。看着托盘里还
剩的六十五盏灯花儿,海蕖赶紧问嬷嬷:
“那这六十五盏是给我们摆吗?”
“你们的屋里早摆好了,这六十五盏是留着十五散星用的。”
“哦,我想起来了,十五晚上把这些灯花从堂屋门口一直要摆出大门去,对不对?”
“是啊。那就是散星吗。”
“瑞表哥,十五晚上你来吧!散星可好看了,从院子一直到大门,天上星亮晶晶,地上星也亮晶晶,好看极啦。”
“十五天上有月亮,星星哪会亮晶晶!”瑞有点儿专门挑疵,海蕖那么诗意了一下子,他就认真加以批驳。
这话使海蕖很不高兴,就没理搅三分地说:
“十五晚上不是没月亮吗?”
“没月亮?阴天哪,那也没星星啊!”
海蕖没词了,只好拿出看家的法宝来:
“偏亮晶晶!偏亮晶晶!”
这话要是和海森争,海森肯定是没原则的马上让着海蕖,可瑞不吃这一套,又顶了海蕖一句:“矫情!”
自从海蕖也有点懂得了奶奶和舅妈的那句戏言以后,见着瑞表哥老有些扭捏,甚至有那么点微妙的感情。瑞却好象根本不知道这档子事,好象一点微妙的感觉也没有,相反还总是爱当着人面儿给她个下不来台。为了这个,海蕖常不理他,他也不觉得无趣。这会儿海蕖就把嘴一噘,再也不跟他说话了。董嬷嬷这时候进来说:
“各回各屋去亮星吧!”
海蕖只好也回到自己的寝室。屋里已经摆好了十二盏灯花,董嬷嬷指点着把它们用一根火纸媒子点燃,可海蕖这会儿一点兴致也没有,坐在床沿儿上叭哒叭哒的掉眼泪。
“这又是为什么呀!大初八的,哭的哪门子!”董嬷嬷赶紧坐在海蕖身边,给她轻轻地搌眼泪。
瑞进来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的灯花,一句话没说又走了出去。
“他也不哄哄我“!海蕖更觉着委曲了,索性一歪身躺在床上哭了起来。嬷嬷也没理她,直到灯花快要点完,她把它们放在一个盘子里要拿出去焚,才说:
“你干吗老要跟瑞哥子犯小性!人家是客呀!”
“是客才更应该对我客气点呢,嬷嬷也不向着我”!海蕖堵气站起来拖过那盘灯花,就往外走。她要自己去把它们烧了,把她心里的委曲烧了!这时候六哥海森走了过来说:
“瑞表哥说你太娇气!”
“管得着吗!”海蕖要夺门而出。
“小姑奶奶干吗生这么大气!”海森两只手支着门框拦住她,又说:
“瑞表哥说明天来跟咱们一块逛厂甸去。”
“爱来不来!”
可是,海蕖还是希望他来的。人越多逛厂甸越有意思。况且还是瑞表哥呢!第二天瑞果然来了,海蕖也已经把昨天受的那些个“委曲”忘的脖子后头了。在厂甸儿是吃了灌肠吃碗托儿,喝了豆儿粥喝豆汁儿,买了艾窝窝买豌豆黄儿,离开家里平时吃饭时候的规矩,这叫一个尽兴。然后海蕖、海森每人各买了一个大风筝,海蕖的是拖着长尾巴的大龙井鱼,海森买的是个大沙雁,瑞买了一个空竹,回家的时候,仨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串大山里红,瑞表哥替他们拿着那两个大风筝,海森擎着一根差不多和自己一边儿高的大糖葫芦,海蕖左手拿着空竹,右手举着一个哗啦啦响的风车,兜里还有一盒米老鼠的图钉。这个呀,是瑞表哥偷偷给她的,给的时候还在她耳朵边儿上叨叨了一句:
“你真矫情!”
几个人拿着这么多东西自然不能坐电车了,瑞又反对坐洋车,于是三个人就这么威风凛凛地一直走到家。到了家,海蕖累的成了一滩泥,可心里是甜滋滋的,当然这不光是今个儿玩儿的自在,还为了那个瑞表哥单买给她的那盒米老鼠!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也就是元宵节,又称灯节儿,灯节是过年的尾声,本应该热热闹闹地收场,可是今年的灯节儿却因为海森挨了打,闹的合家不欢。
燕宅这种没落旗人,正经本事没有,玩的本事可不小。就说灯节的灯吧,家里悬挂着的有各出戏的走马灯,有一转就哗哗响的沙子灯,还有漂亮的花蓝灯、金鱼灯、小兔灯、青蛙灯,有的点洋腊,有的装小电灯,这还不算,每年的这一天二太太都会破例走出家门,带着孩子们坐马车上街去逛灯。这天是规定撤供撤影的日子,晚饭一过,董嬷嬷就带着刘妈、李妈、小熊儿收拾供桌供果。刘海一直没跳下来把那串钱送给谁,吕洞宾的葫芦里也没倒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