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本是到蜂场来养病的,这一来病情反而加重,虽说每天阿胶、人参、海宝这么大补着,可吃下去却都如泥牛入海,不见一点效果。秋后,二太太病情是日渐加重了,又从蜂场回了家,说是怕烦,独自个儿住到西院后罩房,由刘妈专职伺候。依着二老爷的意思是接茬儿再请萨满太太,然而二太太已经没那么大的精神坐在那硬帮帮的太师椅上接受那口仙气了……。实在没辙了,二太太自己到想起了认识的两位洋医生女友,就打发董嬷嬷到医院去请,这两位洋医生来了后关起套间屋门儿给二太太做了一次检查。然后宣布:
“瘤子!需要做破腹手术取出来。”
“什么?开肠破肚!”又是董嬷嬷第一个嚷了起来。
二老爷呐呐地说:
“那什么,等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
送走了两位洋大夫,家里炸了锅。连刘妈、李妈也忘了上下的规矩,抡着发言:
“那哪行!谁见过给活人开肠破肚的!”
“老爷,千万别听那些洋大夫的话!他们就懂得动刀子!”
听了这些话二老爷更没主意了,第二天忙又请来了白四老爷、佟姑老爷、舅太太、表爹、表婶一应至亲,举行联席会议。只有舅太太说:
“西医外科不错”,不过—面对这么大大事,舅妈又拐了弯,
“姐姐这是肚子里的病,还得多慎重。”
其它人都投反对票。最后还是姑老爷一语定案,“还是请位老大夫接茬儿吃汤药吧,实在不行再说吧!”
于是大家纷纷推荐名医,可是,几轮儿过后,连北京四大名医之首的施今墨都摇了头,急得二老爷满地走溜儿,不住的叨叨:“这可、可怎么、么办呀!”
事情到了这份上,二老爷才真的感觉到了这个家不能没有二太太,他自己也不能没有二太太。有太太在着,他总觉活着这个家给他的约束太多,总想找点儿自由,现在没人管了,他突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突然想到汉人的缠脚来,要是小脚一旦放开了,还会走道吗?要是真没了二太太的管束,他还会不会生活呢?
“我瞧哇,二哥,这名医不如时医,听说西城有位魏大夫,名气不大,治起病来十个就有九个见好,咱不行也试试?”二老爷立刻点头,有病乱投医,这是人之常情,虽然请一位无名之辈很是对不起太太,可已经到了这份儿上啦,只能是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试吧!他心里嘀咕了一句,赶紧回头看看,生怕这不吉利的话被二太太听见。
魏大夫请来了,这是个瘦瘪的小老头儿,走道儿一步三摇,仿佛自己是北京城的第五大名医。给二太太请过脉,捋了捋小胡子,不仅不慢的说:“不碍事,太太这是气裹血,淤积成块儿,把这淤血打下去就万安了。”
“打?病人都这样了,吃得住吗?”舅太太半信半疑。
“您放心吧,跟着就补哇,不碍事的,您放心吧。”
二老爷生性不懂得“认真”二字,又压根儿没学过生理卫生,二太太喝了这么几年药,他都没研究过一张方子。二太太尽管久病可也没有成为名医。大夫既然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儿的,那是必有十成把握。于是魏大夫开了方子,二老爷转手交给账房去抓药。二太太服了一剂,病块果然见了动静,三剂药下去,淤血果然被打下去不少,二太太的肚子也软了不少,也不那么大了,可是也起不来了。接着吃补药,却是十三剂药也没补起来。海蕖和海森打小养成的的晨昏定省也就此打住了,最后连西院也不让他们去了。海蕖想问董嬷嬷,董嬷嬷仿佛忙得不得了,影子也很难看见,偶尔过来一会儿也是忙忙叨叨的,海蕖问她什么她都只是一句:
“好好念你的书,别瞎打听!”
董嬷嬷也实在是忙,又要帮着刘妈照顾二太太的病,又得总管府里得日常生活,还要追着二老爷要主意。
“家里的事你就看、看着办吧,别这么追、追着我!”二老爷急得满屋子转磨,就是没一点准主意。
“老爷,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唉,我是不得不说了,不是我说丧气话,我们姑太太这病怕是很难看好了,您得有个准备。”
“准——备?”
“是呀,万一我们太太……”说着董嬷嬷提起大衣襟就擦起眼泪来:
“你打算怎么着呀?”
“那,那还用说?太太为了这个家操、操持了一辈子,能让她窝窝囊囊的走、走吗?”二老爷说的是真心话,他觉得只有风风光光给二太太办堂丧事才能弥补回来。
“可是,钱呢?”
“王先生不是把那些缸蜂、蜂蜜都趸出去了吗?”
“一斤才五毛钱,那能有多少啊?真要有个样的发送我们姑太太,差得远呢,再说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嗯、嗯……,那、那怎么办啊?”二老爷这会儿下意识的想要找太太去要主意,此时此刻他才觉出二太太是这个家,也是他二老爷得定盘星。可这不是和二太太要主意的事啊。
“那 、那您去找王先生商、商量、商量,他兴许能有主意?”
二老爷也早就想和王先生商量了,可是又一直不忍心提这事。过了两天王先生到来找他了。
“这位大夫胆子可真大”,王先生先从大夫身上说起。
“没想到他就敢下这么大的药剂子,太太这两天见好点儿?”
“嗨,好什么呀!血、血止不住,一天就喝半、半碗牛奶。唉!”二老爷长叹了一声,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再换个大夫瞧瞧?”
“请谁?”
“说的也是,上回施今墨大夫都摇头了,要不然,冲冲喜?”
“怎么冲、冲喜?”
“先把寿衣寿材准备下,您没听说过?”
二老爷当然听说过,只是自己不能提出来,现在正好借个话茬儿商量二太太的后事。
“这到使得,您、您就筹划着办吧。”
有了二老爷的这句话,王先生第二天就开出了单子,不过不只是寿衣寿材,连整个白事的用项都开得十分齐全,二老爷心领神会。要是照这个单字办下来,这趟白事在北平城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一看款项就犯了愁。一包在内,一千大洋也打不住。
“要,要这么多?!”
“这还是我和杠房、饭庄子说了不少好话,压得最低的价码。太太这辈子不容易,您要是舍不得花钱,亲友们也笑话啊。”
“不是我舍、舍不得花钱,是、是上哪儿弄、弄这么多钱去吆?!”
“大老爷兴许能寄点儿来?”
“靠不住,那位太太压根儿就反对这些事儿。”
“前些日子有人跟我说也想养蜂。”王先生忽然转了话题。
“嗯?”二老爷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也想办蜂场。”王先生的话又挑明了些,二老爷还是没绕过弯儿来。
“你说这个干、干嘛?”
王先生没回答二老爷,自管往下说:
“我跟他说咱们宅里蜂场原本办得很有起色,是这一年来让外国得蜂蜜顶了,劝他快别办,可人家说,人家跟外国人合办准保赔不了。”
二老爷还是莫名其妙,王先生只好直说了:
“那什么,老爷,我看太太的身子骨即便好了,怕也操不了那么大心了,蜂场再照这么下去,明年连老本也得赔进去。我看还不如现在趸出去……”
二老爷这才恍然大悟,他也知道蜂场一直在走下坡路,这跟二太太久病有关系。他沉吟不语回身躺在床上,点起了烟灯。
“不过大主意您拿。只是……万一太太真的……”
二老爷自知未必能担的动“实业救国”的担子,可要说把蜂场就这么卖了还真有点儿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烧好烟泡,深深吸了口气,眼一闭,狠了狠心,说:“倒、倒出去吧!”
“那么,我跟那人接个头?”王先生立刻板上钉钉,砸了一句。
“要办就快、快办,别误了用!”
这天一早,海蕖正在二老爷屋里等着阿玛给他在烟灯上烧槟榔吃,门帘一掀,小熊领进一个人来。这人穿着一身青布棉袄裤,肩膀和膝盖上都打着补丁,一瞧就知道是打乡下来的。他僵直着身子给二老爷请了个安,低着眼慢吞吞的说:
“回二老爷,老七爷子这两天两条腿肿的下不了地啦。”
“哦。男怕穿、穿靴,女怕戴、戴帽哇!”二老爷向说闲话似的,顺口应了一句。
“是啊,街坊四邻都害了怕,叫我赶紧进城来跟您回一声。怕是有个不好呢。”
“哦?”二老爷这才回过神儿来,明白了来人的意思,
“宅里的事情怕是也要出、出来了!”家里出什么事?海蕖听了这话,心里一紧、也忘了槟榔,只顾把二太太的小秀狗儿搂的紧紧的看着二老爷。
“那、那什么,小熊,你先带、带他到账房歇、歇去,让厨房给弄点吃、吃的。就手把王先生请、请来。”
虽说海蕖和这位本家爷爷也只见过两面,可是暑假里二太太若是带她去香山,她就总是不想回家。那儿是海蕖的发祥地,当年奶奶就是在那儿跳沟没把她跳下来,董嬷嬷常说是那儿的土地爷托着的呢。于是海蕖爱屋及乌,连那快宝地和七爷爷都觉得可亲。见小熊带那位乡下客人出去了,立刻问:
“阿玛,是不是七爷爷不行了啊?”
“唔,八成是。”槟榔已经烧糊了,二老爷顺手把它甩在烟盘子里,拿起签子去挑烟膏。
“那咱们家要出什么事?”海蕖又问。
“你奶奶……唉,小、小孩子人家少、少打听。”可是从这话里、海蕖似乎听明白了点什么,心砰砰直跳,还没容海蕖再说什么王先生进了门儿,二老爷立刻向他要主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