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了壮向室内同僚拱手:“来迟,来迟,请恕罪。”即引袁崇焕与大家相见。
袁崇焕落落大方,含笑一个圆旋揖:“我袁崇焕拜上各位,有礼了。”
人丛中有站起还礼的,有让座的,更有些人见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还是南蛮口音,内心蔑视,虽然含笑,循礼而已。也有些人视而不见,大大咧咧的与旁人谈他们的,不闻不问。
陈子壮被僚友拉坐一隅,他招手邀袁崇焕过去,袁崇焕摇摇头,不卑不亢觅座坐定。冷眼观察四周,微微含笑。
室内中堂挂的是牡丹富贵图,两旁挂有四季花卉的屏条。墙上有本朝弘治年间王恕的联书:
位于朝者以馈送及门者为耻;
位于外者以苟且入都者为羞。
他含笑点首,再看边厢是李贽的屏联:
人从故乡来,两地疮痍同满目;
自有兵事后,万家疾苦总关心。
他暗思,这或许是李贽初到云南作县令时所撰。正在吟诵玩味感叹时,忽觉室内一陈骚动。
“咿呀,怎么邢大人到京师来了?”吏部考功司左给事中王顺任一声惊讶声,引起室内人目光转向身材魁梧、一脸须髯的邢慎言。
“你不是在广宁巡抚处任监军么?在下差点看走了眼,以为来的是别位。边关戎务辛劳,你清瘦了不少。”工部张千为奉承了几句。
有几个人站起拥着邢慎言坐下。邢慎言拱手向室内环揖,慢条斯里轻轻咳嗽数声,显出奔波关内外的劳碌:“在下是从广宁前方回京的,正为巡抚王大人的策略来京的。”
“怎么熊经略和王巡抚的策略还是不一致么?这对平虏大局是不利的。”张千为追问了二句。
“我身为监军忧心如焚呀!”邢慎言向张千为说:“王巡抚有奏本向兵部转呈圣上,我就连夜赶回京师,恰逢余大人弄璋大喜,办完差事,敢不趋赴讨杯酒吃!”
一室气氛活跃,有人问:“奏本是关于平虏事么?”
“这事关机密,请同仁们见谅,无可奉告。”
邢顺言矜持地满脸装笑。
“你是久历战阵的监军,饱有见识,你谈谈你的看法如何?我们洗耳恭听。”户部主事陈心海说。
“这个么……”邢慎言在迟疑,怕言语不慎引起是非。座中不少是朝中有影响的人,不便得罪那一个,还是噤声好。他咬唇含笑只是摇头。“室内好热闹呀!”想岔开话头。
室内有些人在起哄,要他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是在朝堂,有什么干系,打个哈哈就完了嘛。”
眼看推辞不了,又怕说不出子丑寅卯来,被瞧不起。邢慎言不是个省事的人,禁不住众人催促,舐舐舌头说:“在下孤陋寡闻,实不敢在诸高明前信口雌黄,只能斗胆饶舌。奏本内容不敢谈,那要朝廷说的。”理理嗓子等室内稍稍静谧,张口说了:
“熊经略是统帅之才,只是刚愎自用,有些拘谨;王巡抚颇有胆略,能审时度势,抓着时机不放。这二位有才能却施为不同,说不上谁是谁非。作为巡抚的监军,我是倾向王大人的。”
“有道理,继续说。”有人在鼓励。
兵科给事中钱家修说道:“邢大人所说也不尽然。在下认为熊大人不是刚愎,更非怯阵,是在积蓄力量伺机而动。事实证明是,他首任辽东经略,就是采用持重策略,达虏慑服,一年不敢蠢动。这是有目共睹的。”说着,用目光遍视四周,似在征询意见。
邢慎言见是兵部的人,就避开争论。继续说道:“钱大人说得亦有理。只是现在形势与过去不同。达虏兵力分散,顾此失彼,众叛亲离,而新投降过去的汉官人心不稳,都有反戈一击,弃暗投我的想法。因而王巡抚大人说:‘只须六万精锐,就可渡过辽河,荡平达虏’。”此语一出,半室惊喜,有的认为是泄露奏本的内容了。
户部主事李重基说:“机不可失,王巡抚奏准朝廷后,就可大肆*了。”
兵科的鹿继善喜形于色:“壮哉王化贞大人!”
曾任辽东兵备道的闫鸣泰咂了一声说:“好是好,不过军情在于翔实,达虏是狡猾的,要注意兵不厌诈是十分紧要的。”
袁崇焕瞥了一眼陈子壮,正想站起发言,门帘掀动,卷进一阵冷风,余大成陪着一人进室内来了。这人年纪五十不足,一双弯眉淡罩秀目,疏疏朗朗几绺胡须。他身穿狐腿交领绯色湘罗袍,外罩半旧酱色锦缎紫羔披风,戴出风暖耳,软脚幞头上一顶红缎貂皮风帽,显得神清气朗,温文儒雅中不失庄严。
余大成招呼说:“御史侯若谷(恂)大人来了。”众人起立拱手作揖,侯恂一面还礼,一面宽衣,微笑落座在陈子壮旁边,说:“你们这里热闹得很,谈些什么趣闻呀?”
陈子壮悄悄说:“在议论辽东经略与广宁巡抚的战守策略谁是谁非。”
“晤,这个敢情好,在下也要聆听高见。经抚不和,今上十分悬念,辅臣正为这事焦虑不安。”侯恂低低说来,连连摇头叹气。
袁崇焕霍地站起:“我来说几句。今日有幸躬逢盛会,聆听高论,茅塞顿开,得益匪浅。”见四座都用惊讶目光扫视他,他淡淡一笑:“在下僻处山野小县,公余常去访问辽地退伍老卒,对边关情况略知一二。”
余大成捧茶过去,袁崇焕道谢饮了一口:“历观多年来,辽东战守,失利主要是统兵将帅,用非其人。以兵部侍郎杨镐出任辽东经略,他轻率寡谋,不顾天时地利,于严寒霜雪天气,兴兵东伐达虏。雪山冰川,道路狭隘,又斥候不明,将骄帅傲,分兵轻进,致被全部歼灭。他丧失全辽大部精锐,又壮大了达虏,在力量对比上形成敌强我弱的局面,辽东局面转成守势;袁应泰为辽阳经略也是用非其能,他守两阳(沈阳、辽阳)失策,在于收纳饥寒交迫的蒙古夷人。他是一贯爱民视子,心存恻隐的爱民循吏,结果变起肘腋,惊惶失措,身死殉国,二阳沦丧,导致达虏越发猖獗。现正虎视鹰瞵,觊觎广宁。以上诸君都比在下清楚,就不再饶舌了。”
他的将帅“用非其人、其能”的评语,引起侯恂注意。附耳问陈子壮:“这人是谁,京师从未见过。”
陈子壮低声说了。
“唔。”侯恂点首说:“福建邵武是山野小县,能留心千里外的边关战事,却是个有心人。”他心内在想,抬头注视着袁崇焕。
这时袁崇焕提到:“杨镐虽曾驻守朝鲜多年,协防倭寇侵朝,但鲜能少谋屡有败衄,身为统帅却违背天时地利的兵家常规,又兵分四路轻敌冒进,军情不明、粮运不继,十余万众被歼,我消敌长,以致攻守异势;袁应泰呆不知兵,敌之长在于野战,我之长在于深沟高垒,弃我所长而就其长,以致城破身殉。这些都是广宁战守的宝贵经验与教训。”
他如下结论:“在下认为轻敌、冒进,以及采用浪战、野战以图克虏致胜,是万万行不得的。熊大人的持重,明察双方力量消长,待衅而动确是长策。”眼梢瞥见邢慎言在嗤鼻撇嘴。他淡淡一笑:“当然,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军情变幻莫测,须要审情度势,随时机宜的。卑职无甚高论,刍尧之说,请各位大人评究。”然后落座。
邢慎言的三角眼,恨恨地瞧定袁崇焕,心想原来是帮熊廷弼作说客的,一个八闽小吏,不掂掂自己身份,在这里高谈阔论,哼!
“书生之言,却言之成理,难得。”阎鸣泰捻须微笑。
兵部鹿继善高声嚷道:“都是些书生误国之言。昔赵括亡于长平,马谡败于街亭,皆误于纸上谈兵,夸夸长论,无一实处。不足听!”
户部李重基抗声道:“足下何以知道我军目前的处境是不能野战取胜,乞道其详。”
“不才在邵武即知这情况,达虏士卒都来自山野大泽,凶狠异常;我方士卒都来自田亩,执耒荷锄耕作为生,若不经久练成军,仓促投入野战,勇怯立见,决非对手。”
“照你仁兄所言,我们总打不过达虏了么?”
“非也,我方士卒有固守却敌的长处,即深沟高垒婴城固守,以火器予以杀伤;坚壁清野,使虏顿兵于坚城之下,樵薪不继,野无所掠。等到他们师老粮匮、马羸兵疲逃遁时,开关追杀。这就是兵不足则守,兵有余就战,视将帅对敌我长短之运用而已。这正是“以正合以奇胜”的道理。”
邢慎言心里暗思,这小子是有些用兵韬略,不过在这场合被他声势所夺,将我等老于军务之人的脸面放在何处!终究有些不服。他说道:“在座不少大人都是从历次战争中锻炼出来的,战场上、刀枪丛中拼杀出来的。难道只有你懂……”两眼悻悻的瞧定袁崇焕。
袁崇焕有种倔犟脾气,他认定是对的,有理的,决不回头。他秉性果敢疏阔,不怕开罪人,正准备站起理论时,余府一家人进室,对余大成咬耳说话。余大成颔首,笑着拍手说:“诸位的高论暂停,现在正屋里安排了菜酌,请各位大人屈驾赏光,请吧。”
一室纷纷起座,有人鼓噪说:“我们要一观令郎玉容。”
“正由乳妈抱着,在正屋候着,请各位品评赐福呢,哈哈!”
第三章 朝觐草草
到了天启二年二月上旬,袁崇焕得吏部通知,明天一早朝觐。当夜,他端坐静思,心潮起伏,喜悦兴奋情怀充满。他是首次面见君王,定要面奏平辽大计。叫过天赦替他沏壶酽酽的乌龙茶,燃炷麝香。
他闭目沉思,将面见圣上要面奏的内容,一一排列梳罗在胸中,歇了片刻挥毫写在槐木朝笏上。然后叫天赦整出七品二梁乌纱朝冠,素银腰带、雪青鸿鹣绣纹的朝服。看过一遍朝笏上的书写内容无误,整整忙碌一宵才闭目略略休歇,到鸡鸣匆匆起身,梳洗换上朝服,同其他朝觐官员在吏部司官带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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