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师傅在甘蓝的搀扶下坐起来些,感怀地对白芷说。
白芷只是笑笑,再没有太多言语,甘蓝依旧没有转过身去,只从眼角偷瞟着白芷的鞋。
正巧袁随来换班的时候,在门口撞见垂头离开的甘凌云,正奇怪着,谁知进了病房,又瞧见俱红肿着双眼的金师傅和甘蓝。
「这咋回事?咋手术成功了还哭呢?咱也不至於交不起医药费啊。」
有他的插科打诨,气氛便不那麽沉重,话题也都转而围绕在一些最近发生的趣闻上。例如某个千方百计要碰瓷的中年男人,却遇上了车技绝顶的司机,最後落得个追着车满大街跑的结局,腿脚倒其实比谁都利索;又比如某医院给一个男患者查出了子宫肌瘤,医院却责怪病人长得太「模棱两可」,现在两家打官司打得难解难分。
见金师傅果然被他逗得开朗了些,袁随开始催促甘蓝回去休息。
「师姐,你那眼圈都黢黑了,眼睛红得跟练功走火入魔了似的,快回家睡一觉吧。」
被袁随推着调转了一个方向,甘蓝才不得不和白芷互相注视了一眼。
从正面看见甘蓝憔悴的样子,白芷不自觉地将手上抬,却又在微微攒眉後握住收回,松开轻咬住的下唇,化成一句:
「听话,回去吧。」
甘蓝点点头,低应了一声,拖着疲累的步伐出去了。
目送甘蓝走后,白芷暂时抛开了心事,和袁随分坐病床两侧,陪金师傅谈笑解闷。袁随确如他自己所说的,是个「老头儿乐」、「开心果」,只要有他在,就总能听到稀奇古怪的段子。
「你和小唐,快修成正果了吧?」
一起拿着饭盒出来洗时,白芷找着话跟袁随说。
「也…就那样儿吧。」袁随咧嘴笑了,虚起眼睛朝天花板瞄,「但是,我还是想等在师姐後面,不想抢在她头里。」
「怎麽?」白芷转过身去拧开水龙头,口气似乎漫不经心,「你师姐也有打算了?」
袁随最喜别人向他打听事情,因而白芷这一问让他立刻来了劲,一板一眼地分析了起来。
「告诉您啊,我老早就觉得师姐有情况,一会儿高兴得一个人也能傻笑,一会儿又难过得整宿整宿不睡觉。只是她在这种方面,三锥子也扎不出一滴血,保密工作做得好着呐。」
「是麽?」白芷擦好一只调羹,放在盒子里,「你问过她了?」
「可不,没少问!她不愿说,躲什麽似的。」
走廊上,护士推着盛满器械的双层小车在各个病房外通知和吩咐着,生硬地传递信息和履行义务。
推车的轮子在地上碾压而过,刺耳的声响贯穿整个楼层。
「洗好了,那今晚就辛苦你照顾金伯伯了。」
白芷把洗好的碗具交还给他,在道别转身後,很快地收回了她挤出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0 章
「现在公司对人员的需求,和半年前的预期相比有了比较大的差距,所以,这不是你的个人问题,只是公司客观上的变动。」
白芷还没走出医院大厅,就接到了经理打来的这个出乎她意料的电话——明明都已经快签合同了,现在却用如此拙劣的理由来拒绝她,实在太不合情理,让她百思不解。
她觉得被耍弄了,但仍旧忍住屈辱感,追问到底是不是她出了什麽差池。
经理的口气满载歉意和诚恳,他也是极不情愿被安排来扮这个角色的,愧疚地重申道:
「你一定不要往私人层面上想,做决定的人也是…不得已,你看,主管他都主动提出给你开推荐信,说明大家都是喜欢你的。和你一起工作的期间,我们都很愉快。」
白芷完全听不进他长篇大论的套话,只是艰难地将礼貌维持到谈话的最後一秒钟罢了。
手机再度震动时,是甘蓝发来的短信。原来甘蓝离开医院後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修理处取回了白芷的车。
车开到门口时,两人各怀心事、相视无言,一路上的气氛也是异常地死寂。
回到家,白芷在沙发上坐下,以手掌撑额,烦闷地吐出一口气。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右侧的沙发垫陷下,甘蓝安静地在她身旁坐了,没有多馀的肢体语言。
简短地将公司对签约反悔的事情讲述了一遍,白芷抑郁地自语道:
「我有那麽丰富的研究履历,他们竟然拒绝我,而且…我的签证快要到期了,这样的话我可能必须……」
「你也别想太多了,要知道在这里,走後门的情况是很常见的,所以你很有可能就是被那些人挤走的。」
甘蓝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竟突然变得冷静、理智而官方。
「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麽?」
待确认甘蓝再无下文後,白芷缓缓问道。
甘蓝还是不去看她,默不作声地凝视着电视屏幕上自己的影子。
白芷起身站到窗边去,看河边随着春意而苏醒过来的饮茶气氛,悠闲的人们或翘着二郎腿聊天,或仰躺在竹椅上闭目享受鲜少拨开蜀地云层的阳光,或是在草地上扔投玩具、与宠物们逗趣。
岸边垂柳的绿丝绦,像是懒起梳妆的少女正理云鬓,零落几缕在水面上,点墨一幅「河上早春」。柳絮起伏纷飞,由孩童追赶着,不知最终归往何处。
「你没想过要长久吧,甘蓝?对你来说是不是正中下怀了?」
白芷不免想起了那天甘蓝的态度,在得知自己要留下来的时候,她也确实不怎麽欣喜,那时候没有在意,现在才後知後觉。
甘蓝不知道哪里来的决意和勇气,竟没有反驳,倒像举证似的说:
「今天…你也看见了,师父以後哪里离得开我……」
白芷回转过身,不解地凛了甘蓝一眼,质问道:
「我什麽时候说过要你抛下金伯伯了?再说,我是那样的人麽?而且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这两件事根本不必构成互相冲突的关系!」她把视线从甘蓝身上移开,紧盯着地上,目光显得空洞,「又还是说…你今天答应金伯伯,不是权宜的善意谎言,而是,至孝至德的承诺?」
「我想,国内的生存环境,最终也只能允许我这样选择吧。我不像你,有你舅舅那样开通的长辈,可是…对,百善孝为先,不管师父他的思想是怎样的,我都会顺从他的意愿。」
甘蓝回答着,眼中亦是无光,像一台正在复制和粘贴所谓「礼法道义」的机器。
午後的阳光实在是太和暖,和云朵嬉玩着,偶尔被折散出彩色光晕,打在屋内各类摆设上。
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来过滤甘蓝话中的意味,白芷哑然失笑:
「那你还待在我这里干什麽?再妨碍你做孝子贤孙的话,我不是要成千古罪人了麽?」
甘蓝站起来时,腿脚有些发麻,可步子仍旧条件反射一般迈出去了,只是到门口时,她的肘关节像被黏滞住了似的,让她抬不起手去拧动门把。
「你…」
她在昏暗的玄关处,听见了白芷的声音,脚步有退缩的痕迹。
白芷的说话声,先时有些颤,再听到时,大概已经远离了窗边。甘蓝细细地听着,眼眸不时微抖。
「你别以为,只因为是你才能伤到我,就可以这样滥用权力。」
甘蓝看不到白芷的神情,只在她嗓音中察觉到不可闻的气息调整。
逃遁一般地出了门,甘蓝的手掌已被指甲掐出了瘀青。
落拓地走出小区,她漫步在喧闹的街上,不知该去何处。
直射时的日光纷纷扬扬地镶着道旁树叶的形状,勾勒在地,也顽皮地洒在路人身上。甘蓝被一处玻璃反射的刺眼光芒晃得眯了眼,抬起手挡在额前。移开时,她动作僵了下来——这不真实的幻觉如此真切,矛盾的感知,给人被愚弄後的愤懑。
正要移步过街,没成想,她刚才的伸手动作,招来了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
见司机已经将「空车」的牌子按了下来,甘蓝本也无处可去,於是乾脆打开後门上了车。
「去哪儿呢?」
司机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看来心情比较愉悦。
「嗯……琴台路吧。」
里程表的声音响起,机械的女声播报着司机的姓名和所属公司,车子起步了。
在成都,出租车司机们通常被市民们称呼为「的哥」,在「的哥」这个群体里,有着性格各异而鲜明的成员。他们有的侃起大山来口若悬河,虽偶尔不免粗俗,但语言诙谐丶直戳要害,使人听了过瘾;有的则沉闷不已丶眉头紧锁,大约长期深陷在为生计奔波的愁苦中;有的初来乍到,连本人都是只菜鸽子,竟反过来问客人目的地怎麽走;还有的会过分热情,只要你问他一点事情,他便愿将他所知点点滴滴尽数与你倾诉。
尤记得08年地震後,「的哥」们的队伍成群结队地排在去灾区的路上,满载着救援物资,一度是灾难中十分令人心暖的画面。
甘蓝遇到这位,属於能够轻易陶醉在电台歌声中丶并情不自禁跟着哼唱的类型。他正发挥到忘情处时,对讲机里传来了同事带着秽语的呼叫,嘈杂的电流声中,一个低沉的男声抱怨着:
「妈的,会展这边太堵了,走都走不动。」
司机大哥回覆道:「你龟儿背时,糖酒会你往那儿开。」
吱吱的杂音再度响起:「哪个砍脑壳搞的糖酒会,好几天了,老子车顶子钱都赚不回来,又不敢给家里说,婆娘娃儿还等着吃饭呢。」
这边的司机大哥安慰了同伴几句,劝他别心焦,下午去机场排两趟,至少保个本儿。
他们的对话结束後,甘蓝开口问道:
「师傅,干你们这行,挺不容易的吧?」
司机师傅一听甘蓝开了话头,在後视镜里瞟她一眼,马上调低了收音机音量,答道:
「是不容易啊,但又有啥法子,我们就只能靠这门手艺吃饭,苦是苦点儿,可是回家一看见儿子,就觉得啥都值了。」
他一谈起正上初中的儿子,就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