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蓝忙说不碍事:「没有什麽,只是刚刚把白芷…同父异母的那个弟弟送回家了。」
有一瞬的静默,甘蓝以为是信号太差,於是快速走动了几步。
「你是在帮着照顾他麽?」
再次听到韩初时的声音後,甘蓝放缓了脚下速度,只简单回答说:「也不算是,多多少少吧。」
韩初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而是开门见山地说,他过几天要和妻子文笛回成都,处理滨江路那套房产,其间,他希望能和甘蓝谈一次。
「我不是一个爱干涉子女私事的家长,可白芷是个太要强的孩子,我想,她也许没能好好倾听你的苦衷。」
「不是的…没有她的错。」
「那最好不是你的错,」韩初时的语气稍微强硬了些,「除去我姐姐去世那次,我没有看见她像那样伤心过。」彷佛觉得自己有点太霸道了,他又将音量调整下来,和气地约定了大致见面时间,结束了谈话。
甘蓝并非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这麽久以来,她无数次地体会到被击溃的感觉——她不时地会收到恶意的短信威胁,店里也偶尔会有人来捣乱,这些事情的发生频率都不高,但总是幽灵般地存在着,像啄食普罗米修斯内脏的那只鹰,只是「来访」时间不定期而已。
唯独不同之处是,比起普罗米修斯来,甘蓝心里多了一份「两下里都是一样相思」的安慰,无论鹰喙如何蚕食。
不过数天後,甘蓝就第一次体会到了坐办公室的感觉。
餐饮管理科给她辟了一间小屋出来,只几平米的空间,有些像个班房。从墙上的痕迹来看,这里先前应该也是用来储物的。因为实在太小,房间里除了桌椅外,便只能再塞下一扇报架——在这里,读报是一件很必要的事情。
她使足力气才推开了窗子,估摸着该在轨道里上些油了。
由于没有饮水机,加之甘蓝和其他办公室里的人都不熟,因此她只能一个和尚挑水吃。而去开水房的路上,必然经过食堂,她一想起某些人的嘴脸,猜想恐怕又会经受些不快。
贾有德首先瞄见了她,阔嘴一咧,像极了广告里的海狸先生。
「甘蓝,在办公室里还习惯吗? 」
甘蓝不假思索地说,她其实更想念食堂里的工作环境。
贾有德似乎有些触动,感慨说,甘蓝这一走,他少了一个得力助手。看见甘蓝手上提着热水瓶,他又主动提出要帮她打水,说着就要伸手来抢。甘蓝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抓扯一个热水瓶子——华夏文化的武术精髓,总是能够诡异地融入到明明带有善意的行为中,比如送礼,比如争着付钱等,不知情的人一看,都很容易误会是在吵架。
「贾叔,我可不可以要点儿菜油?那办公室的窗子太紧了…」
甘蓝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转移他注意力的方法。
「当然当然!」
「分分钟的事儿!」
刁大姐不知何时也蹿了出来,跟在贾有德身後应和道。以她丰饶的身姿,动作竟然做得如此隐蔽,应该也绝非源於一日之功。
「你热水瓶占着手不好拿,我等会儿用个小碟子盛了给你端来!」
刁大姐热情地提出她贴心的解决办法,灵活地移动着粗短的双腿,掘土进坑一般地钻入了厨房。
最後将油端到办公室的人,仍旧是贾有德。
他想得很周到,除了端来一碟子油,还在一根筷子上面裹了圈纱布,亲自蘸着给窗子润滑。甘蓝过意不去,他便以沾着油不好清洗为由,硬是挡住不让她管。
「我听师兄讲,你家里开的馆子,经营上好像遇到了些困难,是吧?」
他一边试推着窗子,一边自然地跟甘蓝闲话家常。
甘蓝点点头,十分焦虑的样子,又叹气摇头,表达她的无可奈何——她不知何时学得这样惜字如金,懂得在许多场合中,肢体语言就已足够。
「遇到这种情况,最愁得慌,水电费付着、门面费交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收不回本儿,是吧?」
贾有德设身处地地分析着,如同一个善解人意的老大哥。
「这样,我小舅子开了家小公司,有…五十来个人吧,他们中午吃饭,尽打游击。我回头跟他说一声,叫他去你师父那儿订盒饭,也算是笔稳定收入了,你看行不?」
甘蓝先是感激地「哎呀」了一声,又哼唧了好一会儿,反正就是不说「行」或者「不行」。贾有德顺理成章地将这领会为答应了,拍打着胸脯说,就看在你叫我一声贾叔的份上,这点小忙何足挂齿。
「可这实在是……」
改用半截话糊弄的计策,就这样言辞暧昧不清地,到最後贾有德离开,甘蓝竟连一句谢谢都可以省去不说。
既然并没拜托你什麽,就谈不上答应,那当然也就不用感谢了。
拉开已被充分润滑的窗子,鸟叫声相继涌入,外面一棵矮树上正聚集着麻雀多只,叽叽喳喳的吵嚷,连绵不绝。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早起的鸟儿抢去了虫子,而组成的失败者的圆桌会议。
「哎,那个…小谁来着,开会了。」
下午三点过,甘蓝正歪着脑袋打瞌睡时,被隔壁计财处的王出纳一语惊醒。
「每星期四这个点,都会组织开会学习,你可以带着包去,一般开完我们就直接回家了。」
王出纳看她一副不省事的样子,又好意提醒了一句,才挽着同事离开。
既然美其名曰「学习」,甘蓝便老老实实在背包里放了纸笔,准备做记录用。会场距她的办公室很近,她进去後,找了个前排靠门的位置坐下,看着人们鱼贯而入。
这会场是弧形阶梯式的,保证了演讲者能获得绝对的注意力。等所有人坐定後,某个指导员身分的角色率先上了台。他不过做了一段开场白,就引来让人费解的雷鸣般掌声。甘蓝迷茫地跟着拍了一会儿手,便看见郝厅长挺胸抬头地从台下走了上去。
郝厅长手里攥着厚厚一叠稿子,在高台中央站成丁字步,又调试了几下麦克风的高度後,才总算开始宣读。
一篇稿纸的内容还没念完,困意就如同钱塘大潮般向甘蓝打来。她尝试了各种法子,比如咬口腔内壁、掐大腿上的肉等等,奈何上下眼睑就像是前世被棒打的苦情鸳鸯、这一世非要重逢似的难解难分。
幸而扩音器突然发出了刺耳的电流声,才将甘蓝从浑沌中召回。
「继续加强…加强…精神生活……」
郝厅长的中气突然显得不足,语速也慢下来许多,甘蓝离她较近,能觉察出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在呼吸已经不匀的难受情况下,郝厅长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关掉麦克风,她撑着仅剩的一点力气,指定了一人接着帮她念稿,才由一人扶着出去了。
会场里有短暂的哗然,但谁都不敢有过分的议论,眼神交流成为了主要的表达方式。好在人群虽众,但长於接受安排,因而现场气氛很快就被钦点的念稿人稳定住了。
「郝厅长,您犯病了吧?身上带药了麽?」
一刹间的迟疑後,甘蓝快步从会场里追出来,跑至郝厅长身边,一只手伸进她的背包里。郝厅长由秘书扶着,满脸的冷汗,至於那个甘蓝未曾打过交道的任处长,则正在一旁打120。
「你出来干什麽,回去继续开会!」
秘书压着嗓子训斥了甘蓝一句,又低头继续在郝厅长的包里搜寻着,不停念叨着「遭了,没带!」
「是找硝酸甘油麽?」甘蓝焦急地询问道,将手从背包里抽出来,里面多了一个棕色小瓶,
「您自己知道怎麽吃,快一点,一秒都耽误不得的!」
三人都抬首对她瞠目而视,秘书张着嘴,却半天不敢言语。任处长在电话里报完地址,强势地追加了速到的命令,但犀利的目光却早已落在甘蓝身上。
他抓过药瓶看了看,迫近甘蓝,眼神如钉。这距离之近,让甘蓝能够看清他下巴上的点点胡渣。
他的喉结短促地弹动了一下,转过身扭开了药瓶。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0 章
抢救算很及时,一系列的询问和检查之後,郝厅长被送入了心导管室,此时距离病发不到五十分钟。
在甘蓝眼里,这个女人简直沉着冷静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她全程条理清晰地回答、甚至是主动给医生汇报她的病史和服药史,在主治医师到达之前,她还命令一个实习医生把她近几日的症状都先记录下来,自己则有条不紊地口述着。
「你需要解释的事情,可能会很多。」
手术室外,任佺期对着甘蓝的方向轻飘飘地说着。
这个病区很静,通道里只他两人,秘书已经被派去接郝厅长的父母。甘蓝现下并没有被当作救命恩人一般对待,相反的,倒被变相监视起来了。
「等郝厅长醒了,我会自己跟她解释。」
甘蓝正读着医院墙上预防心血管疾病的宣传画报,口气中有一种「事已至此,如之奈何」的意味。
郝厅长的父母到医院时,叶紫也被一起带来了。任佺期立刻责问秘书,怪他不应该打扰还在上课的叶紫。谁知他这话并不讨好,郝厅长的父亲横了他一眼,厉声道:
「她妈都进手术室了,你还让她上啥课?」
任佺期闭口不再作声,片晌後,他给秘书使了个眼色,便以购买物品为由暂且离开了。
叶紫不跟任何人说话,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等着。甘蓝去到她身旁坐下,没有多言,只默默陪着。郝厅长的父母在悄声问秘书甘蓝是何人,她听见他们的低语,别过头去,不屑於听。
手术时间不长,郝厅长被推出时,插管用的左手臂被固定着,她第一眼首先看到了叶紫,而後将目光在甘蓝身上带过。甘蓝的站姿从容自若,举手投足间好像在说「放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观察室里,郝厅长让秘书把两位老人和叶紫送回家,叶紫却不依,说什麽也要在这里陪她。
「听话,你明天还要上学,作业也还没写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