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倍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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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倍上校-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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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她又说,“倘若要我离开伯爵而让我保留孩子,那我不管什么也就忍受了……”
    这句攸关大局的话使她全部的希望都实现了。
    “对!”上校好象是把心里想了一半的话接下去,“我早说过了;我应该重新钻下地去。”
    “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牺牲呢?”伯爵夫人回答,“固然有些男人为了挽救情妇的名誉不惜一死,但他们只死一次。你却是每天都受着死刑!那断断使不得!倘若只牵涉到你的生命倒还罢了;可是要你签字声明不是夏倍上校,承认你是个冒名的骗子,牺牲你的名誉,从早到晚的向人说谎……噢,一个人无论怎么牺牲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你想想罢!那怎么行!要没有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我早跟你逃到天涯地角去了……”
    “嗳,”夏倍说,“难道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装作你的亲戚,住在你那个小楼里吗?我已经老朽无用,象一尊废炮,只要一些烟草和一份《宪政报》就行了。”
    伯爵夫人哭得象泪人儿一般。两人你推我让,争着要牺牲自己,结果是军人得胜了。一天傍晚,在暮色苍茫,万籁俱寂的乡间,眼看孩子们绕在母亲膝下,宛然是一幅融融泄泄的天伦图的时候,老军人感动得忍不住了,决意回到坟墓中去,也不怕签署文件,切切实实的否定自己了。他问伯爵夫人应当怎办才能一劳永逸的保障她家庭的幸福。
    她回答说:“随你怎办罢!我声明决不参加这件事。那是不应该的。”
    德贝克已经到了几天,依照伯爵夫人的吩咐,居然和老军人混得很好,得到了他的信任。第二天早上,夏倍伯爵和他两人一同出发到圣勒L_塔韦尼去。德贝克已经委托那边的公证人替夏倍拟好一份声明书,可是措辞那么露骨,老军人听完条文马上跑出事务所,嚷道:
    “该死!该死!那我不成了个小丑吗?不是变了个骗子吗?”
    “先生,”德贝克和他说,“我也不劝你立刻签字。换了我,至少要伯爵夫人拿出三万法郎年金,那她一定给的。”
    上校象正人君子受了污辱一般,睁着明亮的眼睛把老奸巨猾的坏蛋瞪了一眼,赶紧溜了,胸中被无数矛盾的情绪搅得七上八下。他又变得猜疑了,一忽儿愤慨,一忽儿冷静。
    他终于从围墙的缺口中进入格罗莱的花园,慢吞吞的走到一个可以望见圣勒塔韦尼大路的小亭子里歇息,预备在那儿仔细想一想。园子里的走道铺的不是细石子,而是一种红土。伯爵夫人坐在上头一个小阁的客厅内,没听见上校回来;她专心一意想着事情的成功,完全没留意到丈夫那些轻微的声响。老人也没发觉妻子坐在小阁上。
    伯爵夫人从隔着土沟的篱垣上面,望见总管一个人在路上走回来,便问:“喂,德贝克先生,他字签了没有?”
    “没有,太太。他不知跑哪儿去了。老马居然发起性子来了。”
    她说:“那么就得送他上沙朗通,既然我们把他抓在手±。
    上校忽然象年轻人一样的矫捷,纵过土沟,一霎眼站在总管面前,狠狠的打了他两个嘴巴,那是德贝克一生挨到的最精采的巴掌。同时夏倍又补上一句:
    “要知道老马还会踢人呢!”
    胸中的怒气发泄过了,上校觉得再没气力跳过土沟。赤裸裸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伯爵夫人的话和德贝克的回答,暴露了他们的阴谋。所有的体贴,照顾,原来都是钓他上钩的饵。沙朗通这个字好比一种烈性的毒药,使老军人精神与肉体的痛苦一刹那间都恢复了。他从园子的大门里走向小亭子,步履蹒跚,象一个快倒下来的人。可见他是永远不得安静的了!从此就得跟这女人开始一场丑恶的斗争;正如但维尔所说的,成年累月的打着官司,在悲痛中煎熬,每天早上都得喝一杯苦水。而可怕的是:最初几审的讼费哪儿去张罗呢?他对人生厌恶透了:当时旁边要有水的话,他一定跳下去的了,有手枪的话一定把自己打死的了。然后他变得游移不定,毫无主意;这种心情,从但维尔在鲜货商家里和他谈过话以后,就已经动摇了他的信念。到了亭子前面,他走上高头的小阁,发见妻子坐在一张椅子里。阁上装着玫瑰花形的玻璃窗,山谷中幽美的景物可以一览无余:伯爵夫人在那里很镇静的眺望风景,莫测高深的表情正象那般不顾一切的女人一样。她仿佛才掉过眼泪,抹了抹眼睛,心不在焉的拈弄着腰里一根很长的粉红丝带。可是尽管面上装得泰然自若,一看见肃然可敬的恩人站在面前,伸着手臂,惨白的睑那么严正,她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向她瞪着眼睛,看得她睑都红了,然后说:“太太,我不来咒你,只是瞧不起你。谢天谢地,幸亏命运把咱们分开了。我连报复的念头都没有,我不爱你了。我什么都不问你要。凭我这句话,你安心活下去罢;哼,我的话才比巴黎所有公证人的字纸都更可靠呢。我不再要求那个也许被我显扬过的名字。我只是一个叫做亚森特的穷光蛋,只求在太阳底下有个地方活着就行了。再见罢……”
    伯爵夫人扑在上校脚下,抓着他的手想挽留他;但他不胜厌恶的把她推开了,说道:
    “别碰我。”
    伯爵夫人听见丈夫的脚步声走远去,做了一个没法形容的手势。然后凭着阴险卑鄙的或是自私狠毒的人的聪明,她觉得这个光明磊落的军人的诺言与轻视,的确可以保证她太平无事的过一辈子。
    夏倍果然销声匿迹了。鲜货商破了产,当了马夫。或许上校有个时期也干过相仿的行业,或许象一颗石子掉在窟窿里,骨碌碌的往下直滚,埋没在巴黎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海中去了。
    事后六个月,但维尔既没有夏倍上校的消息,也没有伯爵夫人的消息,以为他们和解了,大概伯爵夫人怀恨在心,故意托别的事务所办了手续。于是有一天,他把借给夏倍的钱结算清楚,加上应有的费用,写信给费罗伯爵夫人请她通知夏倍伯爵料理,断定她是准知道前夫的住址的。
    费罗伯爵的总管刚好发表为某个重要城市的初级法院院长;他第二天就复了但维尔一封信,叫人看了非常丧气:
    费罗伯爵夫人嘱代声明:贵当事人对先生完全用了欺骗手
    段;自称为夏倍伯爵的人已明白承认假冒身分。此致……
    德贝克。
    但维尔嚷道:“呦!竞有这种混帐东西!他们居然会盗窃出生证。你热心罢,慷慨罢,慈悲罢,你可上当了!哪怕你是诉讼代理人也没用!这件事平空白地破费了我两千多法郎。”
    又过了一些时候,但维尔有天到法院去找一个正在轻罪法庭出庭的律师说话。他偶然闯进第六庭,庭上刚好把一个叫做亚森特的无业游民判处二个月徒刑,刑满移送圣德尼乞丐收容所。照警察厅的惯例,这种判决等于终身监禁。
    听到亚森特的名字,但维尔对坐在被告席上,夹在两名警察中间的犯人瞧了一眼,原来便是冒充夏倍伯爵的那个家伙。
    老军人态度安详,一动不动,几乎是心不在焉的神气。虽则衣服破烂,面上也有饥寒之色,但仍保持着高傲庄严的气概。他的眼神有种坚忍卓绝的表情,绝对逃不过法官的眼睛;但一个人投入法网以后,就变了一个抽象的东西,一个法理的问题,好比他在统计学家心目中只成为一个数字。
    他被带往书记室,预备等会儿和同案判决的游民一齐送往监狱。凭着代理人在法院里可以到处通行的特权,但维尔跟他到书记室,把他和别的几个奇形怪状的乞丐打量了一番。书记室的穿堂另有一番景象,可惜立法大员,慈善家,画家,作家,都没有研究过。
    象一切诉讼实验室一样,这穿堂是一间又暗又臭的屋子,四壁摆着长凳,被那些川流不息的可怜虫坐得发黑了。他们都到这儿来跟社会上各式各种的受难者相会,从来没有一个人失约。倘若你是个诗人,一定会说,在这么许多灾难汇集的阴沟里,阳光是羞于露面的。那儿没有一个位置不坐过未来的或过去的罪犯,很多是受了第一次轻微的惩罚,便横了心变成积犯,终于上了断头台,或者是把自己打一枪送了性命。所有倒在巴黎街上的人,都在这些暗黄的壁上留着痕迹。凡是真正的慈善家,大可以在壁上把那么多自杀案的理由研究出来,不至于再象一般虚伪的作家只会慨叹而没能力加以阻止;因为自杀的原因明明写在这间穿堂里,而穿堂又是一个苗圃,制造验尸所与沙滩广场的惨剧的。
    那时,一批精神抖擞而浑身都是苦难的疮疤的人,挤在那里一忽儿静默,一忽儿低声谈话,因为有三个警察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腰刀拖在地板上发出铿锵的声音。夏倍上校就坐在这些人堆里。
    “你还认得我吗?”但维尔站在老军人面前问。
    “认得的,先生,”夏倍站起身子回答。
    但维尔轻轻的说道:“倘若你是个规矩人,怎么会欠了我的钱不还呢?”
    老军人满面通红,好象一个姑娘被母亲揭破了私情。
    他高声嚷道:“怎么!费罗太太没跟你算账吗?”
    “算账?……她写信给我说你是个骗子。”
    上校抬起眼睛,表示深恶痛绝与诅咒的意思,仿佛在祈求上帝惩罚她这桩新的卑鄙行为。
    “先生,”他因为感情冲动,声音变了腔,倒反显得安静了,“请你向警察说一声,让我到书记室去写个字条,那一定发生效力。”
    但维尔向警察打了个招呼,把他的当事人带进书记室;亚森特写了一个字条给伯爵夫人,交给但维尔,说道:
    “把这个送去,你的公费和借给我的款子保证能收回。先生,虽则我对于你的帮助没有把我的感激表示出来,但我的情意始终在这里,”说着他拿手指着心口,“是的,整个儿在这里。可是穷人有什么力量呢?他们除了感情以外,什么都谈不到。”
    “怎么!”但维尔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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