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官司是输定了……”
“我这官司有没有希望打赢呢?”
“从无论哪一点上看都没问题。可是亲爱的上校,你忘了一件事。我不是富翁,我为了受盘事务所借的债还没还清。倘若法院答应预支你一笔钱,就是说让你在应得的财产里头先拿一部分,也得等到你夏倍伯爵,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的身分确定以后。”
“啊!我还是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呢,我竞忘了,”他很天真的说。
但维尔接着又道:“而你的身分没确定以前,不是先得叫人辩护吗?律师,要钱;送状子,抄判决书,要钱;执达吏,要钱;你自己还得有笔生活费。几次预审的费用,约估一下就得一万二到一万五以上。我没有这笔款子;借钱给我盘这个事务所的债主要的利息很高,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你,你又从哪儿去张罗?”
可怜的军人黯淡无光的眼中滚出两颗很大的泪珠,淌在全是皱痕的面颊上。看到这些困难,他灰心了。社会与司法界象一个噩梦似的压着他的胸部。
他嚷道:“好吧,我去站在旺多姆广场的华表下面,大声的叫:我是夏倍上校,我是在埃洛冲破俄罗斯大军的方阵的人!——那铜像一定认得我的。”
“这样,人家就把你送沙朗通。”
①巴黎旺多姆广场上的华表,是记载大革命及帝政时代武功的碑,项上置有拿破仑铜像。
一听到这可怕的名字,老军人可泄气了。
“难道陆军部也不会有人替我作主吗?”
“那些衙门!”但维尔说,“要去先把宣告你的死亡无效的公事端整好了再去。他们正恨不得把所有帝政时代的人物一齐消灭呢。”
上校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愣了好一会,眼睛视而不见的朝前望着。军事法庭办起事来是干脆,迅速,粗暴的,判的案子几乎永远是公道的;夏倍所知道的法律只有这一种。如今看到所要遭遇的难关象迷魂阵一样,要花多少钱才能进去游历一周,可怜的军人他意志不禁受到严重的打击,而意志原是男人特有的一种力量。他觉得受不了打官司的生活,还不如熬着穷苦,做个叫化子,或者有什么部队肯收留,再去投军当个骑兵,倒反简单多了。肉体与精神的痛苦,因为损害了几个最重要的器官,已经使他健康大受影响。他害的病在医药上没有名字,病灶象我们身上受害最烈的神经系统一般,没有一定的地方,只能称之为痛苦的忧郁症。这种无形而实在的病不论怎么严重,只要生活愉快,还是能痊愈的。但要完全摧毁他结实的身体,只消一个新的阻碍或是什么意外的事,把已经衰弱的生机斩断,使他处处犹豫,作事有头无尾,没人了解,——那都是生理学家在受伤过度的人身上常常看到的症状。
但维尔发觉当事人有了失魂落魄的现象,便说:
“别灰心,结果只会对你有利的。但你得想一想是否能完全信托我,对我认为最好的办法能不能闭着眼睛接受?”
“你爱怎办就怎办吧,”夏倍说。
“不错,但你听我摆布的程度,是不是能够把生死置之度外。
“难道我从此只能无名无姓,没有身分的混下去吗?这怎么受得了?”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代理人说,“我们可以用友好的方式得到法院的判决,把你的死亡登记和婚约撤销,把你的公民权恢复。靠了费罗伯爵的力量,你一定还能得到将官的军阶和一笔恩俸。”
“好,你放手做去吧!我完全信托你。”
“那么我等会把委托书寄给你签字。再见了,别灰心!要用钱,尽管问我。”
夏倍很热烈的握了握但维尔的手,背靠着墙,除了目送一程以外没有气力再送客。正如一般不大了解司法界内情的人,他看到这场意想不到的斗争吓坏了。他们俩谈话期间,街上有个人掩在大门口一根柱子旁边,伸头探颈的等着。但维尔一出门,他就走过来。那是个老头儿,穿着蓝色上衣,跟卖啤酒的商人一样束一条叠裥的白围裙,头上戴一顶獭皮小帽。凹陷的睑是棕色的,皱纹密布,但因为工作辛苦,老在外边跑,颧骨倒晒得通红。
他伸出手臂拦住了但维尔,说道:“先生,我很冒昧的跟你说话,请你原谅。我一看到你,就疑心是我们将军的朋友。”
但维尔回答:“你关切他什么事呢?”又不大放心的追问一句:“你是谁呀?”
“我叫做路易·韦尼奥,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原来是你把夏倍伯爵安顿在这种地方的。”
“对不起,先生,请你原谅,他住的已经是最好的屋子了。倘若我自己有个房间,一定让给他;我可以睡在马房里。喝,他遭了多少难,还教我几个小的认字;他是一个将军,一个埃及人,我在部队里遇到的第一个排长就是他!……真的,一家之中他住得最好了。我有什么,他也有什么。可怜我拿不出多少东西,只有面包,牛奶,鸡子;穷人只能过穷日子!至少是一片好心。可是他叫我们下不了台啊。”
“他?”
“是的,先生,一点不假,他伤透了我们的心……我不自量力盘了一个铺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替我们刷马,那叫人怎么受得了!我说:‘哎哟!我的将军,你怎么的?’他说:‘嗳,我不愿意闲着,刷兔子什么的,我早学会了。’为了盘牛奶棚,我签了一些期票给葛拉多……你认得葛拉多吗,先生?”
“朋友,我没时间听你呀。快点告诉我,上校怎么样使你下不了台?”
“先生,他使我下不了台是千真万确的事,正如我叫做韦尼奥一样的千真万确,我的女人还为此哭了呢。他从邻居那儿知道我们的债票到期了,一个子儿都没着落。老军人一句话不说,候着债主上门,拿你给他的钱一古脑儿把期票付清了。你看他多厉害!我跟我老婆眼看可怜的老人连烟草都没有了,他硬压着自己,酋掉了。本来嘛,他每天早上已经有了雪茄!真的,我宁可把自己卖掉的……我们受不了!他说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想拿铺子作抵押,向你借三百法郎,让我们替他缝些衣服,买些家具。他以为替我们还了债!唉,谁知他反倒叫我们欠了新债……还叫我们心里受不了!他不应该丢我们的睑,伤我们的心;那还成为朋友吗?你放心,我路易·韦尼奥宁可再去当兵,决不赖你的钱……”
但维尔看了看鲜货商,往后退了几步,把屋子,院子,垃圾,马房,兔子,孩子,重新瞧了一眼,心里想:“据我看,一个人要有德行,主要是占有产业的欲望不能太强。”
“好罢,你要三百法郎,给你就是了,再多一些也行。但这不是我给的。上校有的是钱,很有力量帮助你,我不愿意抢掉他这点儿乐趣。”
“他是不是不久就有钱了?”
“当然。”
“啊,天哪,我女人知道了才高兴呢!”
鲜货商说着,棕色的睑似乎舒坦了些。
但维尔一边踏上两轮车,一边想:“现在让我到敌人那儿去走一遭。别泄露我们手里的牌,要想法看到她的,先下手为强。第一得吓她一吓。她是个女人,女人最怕的是什么呢?对啦,女人只怕……”
他把伯爵夫人的处境推敲之下,象大政治家设计划策,猜度敌国的内情一样出神了。诉讼代理人不就是处理私事的政治家吗?现在我们必须对费罗伯爵夫妇的情形有所了解,才能领会但维尔的天才。
费罗伯爵是从前巴黎高等法院一个法官的儿子,恐怖时期流亡在国外,逃了命,却丢了财产。他在执政时期回国,守着父亲在大革命以前来往的小圈子,始终拥护路易十八的利益。所以在圣日耳曼区的贵族中,费罗属于很清高的不受拿破仑引诱的一派。他那时还没有头衔,但才能出众的名气已经使他成为拿破仑勾引的对象。拿破仑笼络贵族阶级的成功往往不下于战场上的成功。人家告诉费罗,说他的头衔可以恢复,没有标卖的财产可以发还,将来还有入阁和进参议院的希望。可是皇帝的努力终于白费。在夏倍伯爵阵亡的时期,费罗先生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没有财产,身段很好,在圣日耳曼区很走红,被认为是后起之秀。另一方面,夏倍伯爵夫人在清算亡夫遗产的过程中得了不少利益,孀居十八个月以后,每年的进款有四万法郎之多。她和青年伯爵的结合,也在圣日耳曼区的各党派意料之中。拿破仑素来希望自己的部下与贵族阶级通婚,对夏倍太太的再醮自然很满意,便把上校遗产中应当归公的一份退还给她。但拿破仑借此拉拢的心思仍旧落了一个空。费罗太太不但热爱她年轻的情人,而且想到能踏进那个虽然受了委屈,但始终控制着帝国宫廷的高傲的社会,也很得意。这门亲事既满足了她的热情,也满足了她各方面的虚荣心。她快要一变而为名门淑女了。等到圣日耳曼区的人知道青年伯爵的婚姻并非对贵族阶级的叛变,所有的沙龙立刻对他的太太表示欢迎。然后是王政复辟的时期。费罗伯爵的政治前程,发展并不太快。他很明白路易十八的政治环境受着许多限制,也深知内幕情形,等着大革命造成的缺口慢慢的合拢。路易十八说的这句话虽然被自由分子嘲笑,的确有它的政治意义。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帮办所引用的那一段诏书,把费罗伯爵的两处森林,一块田产,都发还了。那些产业在公家代管期间价值大为提高。如今他虽则身为参议官兼某一个部的署长,自认为还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端。
因为雄心勃勃而忙得不得了,他雇着一个秘书,把一切私人事务都交给他办。那秘书叫做德贝克,是个破产的诉讼代理人,精明透顶,凡是司法界的门道,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狡狯的讼师很明白自己在伯爵家的地位,为了前途不敢不老实。他照顾东家的财产简直无微不至,希望日后靠他的势力谋个缺分。他的行事和过去截然不同,以致大家认为他从前的坏名声是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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