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是知道的,阿土。当我看到任何一个可作为对象的人都拿来和他作比较时,我是知道的。我想有一个人,来和我看天空,不管怎样结果,我都是收获的。”可是阿土,我怎样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把多少不能承载的倾倒入你怀中?
阿土的声音是淳厚模糊的,对面线路里传来杂乱的人声、汽车鸣笛声,还有电话里“咝咝”的声音。阿土说:“我们要是能嫁给同一个人……”
我心里一触。午后阳光下的海洋温柔地令人流泪。我看到上面冒出丝丝绸缎般的温热。嘴里说着无稽的话,自己也不能记得。手指和后背发凉。我听到她说:“街上真吵啊。”我能够看到她穿着粉白的套头衬衫,一手捂着耳朵快步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我想说:“大街上真吵啊。”
“那哪能。”可是我说。
“我很希望能像封建时一样,我们就可以嫁给同一个人,紧紧攥在手里,只有我们两人。永远不分离。”
“你当演电影哪!”我想起那不得实现的,只属于我们俩的小房子的梦想,摆满CD和书籍的小房子没了,另外一个幻想却又诞生。可是这个远比那个脆弱得多。且不论哪一个更无可能实现,那个在说的时候至少是坚定的,是被当成一个可见的现实来渴望的,而这个,在期待的时候就以一个幻想考虑,说和听的人也在沉淀中,如同出了母体的蛋壳,更加坚固,也更加脆弱。爱是越来越深了,却是越来越担忧,更爱一层更是无望一层。揣着珠宝过日子,越是名贵的,越是疲惫,越是容易松手,越是无可奈何。
夏至出院,我比余晖更加高兴。仿佛一个犯下罪孽的的信徒,渴望赎罪,得到饶恕。我希望夏至好,比任何人都希望,希望全世界的幸福都路过她,诚心诚意。
和夏至姐妹般拥抱。
“总算出院了。你不在,早上很是难熬。”
“可是你还是不能常来了,”她微笑:“余晖说你辞职了?”
“……是啊,做不来就不做了。”
“呵呵。”夏至笑道。
曾经责问过一个人,我的一个网友,为什么老是说“呵呵”,因为那之前,我一直觉得这两个字是敷衍、搪塞的表现,他告诉我,这是礼貌,让我记忆深刻。到现在我一直觉得他告诉了我一个很重要的道理——我一直没有认识到我习惯性的自寻烦恼。人和人总会无话可说,谁也永远不能到达谁,大家都明白并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却始终不懂得分寸,愈取愈求,非要言破。夏至经常以微笑来结束不必要的追问或者填补暂时的空白,她是个有分寸的人,应该说她至少是一个会做女人的女人。这一点是我永远不能企及的。我不愿意站到她的对立面上去,与其说我不愿违拗我的亏欠之心,不如说是因为我为她的恰到好处所威慑。我情愿她是凶悍的,但事实却恰恰相反,我害怕她不紧不慢、不动声色的儒家般教化,无意间,却如利刃直刺我的要害。与她相处,我只会对比出自己不完整的部分,为一种莫名的自卑压迫,她如一面镜子,毫不容情地将我的缺陷一一展现在自己面前。然而,我相信,我是热烈地喜爱着夏至的,我嫉妒她,崇拜她,一个女子在对另外一个女子深怀嫉妒时,实际上也是对那个女子所具有的美德、优越的深切渴慕,因为不能占为己有,于是由哀伤转为哀怨,丧失理智的双眼患上了色盲症,将七彩的爱与赞叹误当成凄厉惨淡的黑白的恨,而往往那些自己不具有的美好品质正是我们孜孜以求的生活的艺术,因为自己不能完成或者尚未完成,于是急躁,破坏别人的作品也不乏其事。或许,如果不是在夏至之前我遇到阿土,在阿土身上有过寻找,我就不能以正常的心态去看待夏至身上发现的自己的缺失,因为我没有办法对阿土的优秀心怀芥蒂,仿佛她所有的随时可以转授于我,无所谓谁来保管。
陌生的孩子在路口
这样热的天风吹在身上竟是凉的。短袖的衬衫无法顾及手臂的温度。相当于喜新厌旧,乍见面的旧能产生被丝丝仿佛素未蒙面却气味相投精细与新鲜渗透的熟悉亲密。孤单女子的怨妇心理,羞于见人,不能禁止的对自己的羞辱与摧残。
请他好好对待夏至,没有必要心虚的话。希望他是这样履行的,自己却首先对此产生些须懊悔,虽不足以抵制理智,一旦冷静下来还会为这种想法愧疚。也许我是爱余晖的,也许是,只是没有那么深刻,没有多到让自己意识到并且认同。也许,依旧没有。重要的是清楚自己会离开,以自己的方式去试探水深水浅。要学会游泳就得能够扔掉救生圈,而这样做的结果无非两种,要么,被淹死,要么,从此能够自主沉浮水面。
这个时候我是难熬的,因为我在孤军作战,在自己的战壕里与寂寥的影子作战,我如此憎恨她,憎恨她对我的提醒并且以此为乐,我却永远不能杀死她。她永远比我的生命更长,她不惧怕我,哪怕我已死亡,哪怕我只剩下尸体,哪怕我化为灰烬与她同归于尽。她憎恨服从却走不出来,所以宁可选择对立,我厌恶跟随却不能摆脱,所以必须走在阴影。
想念阿土,快乐时永远希望她第一个知道,悲伤时也期待她唯一的理解。情绪的每一个大起大伏都已与她相连,再不可能真正意义上的独立。我在依赖她,所以寂寞才会更加难以忍受。很希望能将任意一个不能再见面的人当作阿土,于是我在网络,在火车,在任何一个不可能再见面的机缘里寻觅,可看到的只是一张张不同款式器官、零件统一流程打造,组合的敷衍的微笑,也许他们也在如我一样地寻觅着,我也一样给着他们给我的,我们都无能为力,互相了解着,却无法互相安慰。先入为主的东西永远是玲珑剔透,无法忘怀的。当我发觉原来自己也是一直走神时,我知道我是失败了。若需容忍,节制,那便不能成立,与阿土,只能真性情,所以注定阿土只有一个。
很想再次逃亡到阿土身边去躲避暂时的茫然,忽然而来的愧疚打消了这个念头,猛然意识到自己自始至终带给阿土的只是自己沉重。我把这些包袱卸下,当我离开时我获得了轻松,我却忘了这些我的生活的垃圾,我把它们都留给了阿土。深切地为自己的自私感到耻辱。不得不承认此刻我是想家了,总标榜自己要在生活中飘荡,原来我却并不具备独立的心。又记起那段日子,母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看医生,我坐在车后,丝巾做的百褶裙刮到小腿,随风飘扬,那么轻盈,随时可以变为我的光风化羽。
那些日子,我不停地喝药,可病却始终不见好转,或是好一阵,停药后再范,周而复始,令人厌烦。母亲把喝剩的药渣倒在路上,希望我的病真能被路人踏掉,被风吹散。我知道她一向不信这些东西的,可那几年真的被我的病给逼急了,走街串巷,大小医院都看了个遍,甚至她不屑的事都做了,那时候的她只做一件事——宁可信其有。一天中午,依稀记得天很热,母亲端来一杯水,透明的水面水底漂着沉着一些末渣状的黑色物体。母亲走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
“这是什么?”
“你喝下去。”
“上面漂的上什么?”
“香灰。”
“我不喝。”
“喝了。”母亲急得发火:“这是我特地跑到镇江给你求的。”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相信这种东西?”
“别人都说很灵,你快把它喝了……总没坏处的。”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其实也是不信任的,可是她愿意并努力地信任。
……
不知怎么这一段回忆那么清晰,最终我还是喝了那一碗水。为自己总是不能健康自责,我竟逼得母亲做了她不愿相信的事,一个信仰的屈服。她艰难地压抑她的烦躁、担忧,我竟简单地忽略了。而这些仿佛是被烟灰埋葬许久,被遗忘了许久,蓦然间从灰烬中突出了,烟火弥散满空,露出红彤彤的未灭的余炭,一如困境中的理想、愿望,一旦被重申,无比炽热,独自站在风口,我不能不在寒冷中,怀念那段滚烫。
忽然想起海子的诗歌,他比喻自己是一个包袱,不知道他在什么样的环境写下那些文字,但我想他当时肯定是感到累赘的,走过的日子,那些回忆,甜美的,令人憎恨的,一样拖沓。余晖说,他想过一走了之。可是和海子一样,他们走不了,他们对自己是有所怀疑的,他们是值得怀疑的。我想,他只是想出去走走,感受一阵激荡,再回来过平淡的生活,他们离不开平庸,他是没有信心的,一如我对他一样没有信心。他把它当成饭后的散步,需要的只是偶尔地换一下口味。我对他并无要求,但他不相信,想想也是,换我也不相信。是谁说过,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子就是理想,与它共同作案的就是我们的爱情。可是我想这样说只是因为理想还不够强大。我想起少年时代的理想,浪迹天涯,带着我的吉他行走在偏僻、淳朴的乡间,唱歌,到人们的门口,只要他们看到我就能高兴,带给别人温暖,过最贫穷却最富足的生活。然而,一度我又发觉,纵使我不愿提及钱,这一切却不得不建立在物质基础上,我可能要因为这要求不高的生活打拼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为我先天欠下的,为我继承来的债。也曾想到也许我还清一切亏欠时,我早已不再具备激越的情绪,或者不再具备适应激越的能力。可是现在想想,那样的选择只是因为我还舍不得离开。想去西藏看朝圣。西藏于我或者不过是一个代名词,代表远方,陌生与冒险,或者代表给我希望,能够到达的“遥不可及”。好像无可奈何,既然得不到安全,索性几冲到跌宕中去,也算是一种反抗。试图有始有终的安稳,换不来海阔天空。我需要一种真实的流浪事实上可能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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