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对不住这男孩,对不住送烙饼的大嫂,对不住卢沟桥和北平城的父老乡亲。和弟兄们相比,他低了一等,不,三等。
他还是怕,心虚气短,两眼还是发蓝。小鬼子一打炮,一扫机枪,飞机一个俯冲,他的心就突突地直往喉咙跳。七日、八日、九日,小鬼子向卢沟桥西二排所属的五个工事、掩体、碉堡冲了十几次,有四次,巳是短兵相接,肉搏拼杀。这十几次,他都慌;那四次,他都眼前发蓝手抖脚软。就是在跟了连长、排长追击残敌、与友邻部队以优势兵力合击小股敌人、以轻重机枪在侧翼支援十一连和骑兵连及友邻一营收复小沙坡阵地、以掷弹筒和重机枪打击下游敌军汽艇时,他也心慌意乱。
他应该感谢尘土,满脸的尘土,使他常常变色的容貌不易被弟兄们发现。
看着舍生忘死、英勇杀敌的弟兄们,他自惭形秽。小鬼子的枪弹,“噗噗”地钻进沙袋,老韩小李照样沉着地打枪、投掷手榴弹。炮弹在西雁翅桥爆炸,弹片打得桥栏尽头的大象顶石“咣咣”响,离石头大象只有四五米的陈排长,却连眼皮都不眨。大张、老刘、小杨受了轻伤,包一包,再打。孙副连长杀伤了六个鬼子,指挥三排、四排端了小鬼子三个机枪阵地,不幸被敌人装甲车打成重伤;他临死前,说:“弟兄们,甭为我难过。我为卢沟桥而死,心甘!”
鲁连长和袁彪的勇猛顽强,更是不用说了。就是刚过十六岁的二狗子,也勇敢灵活,毫无畏怯之心。九日早晨肉搏时,二狗子打不过一个高他一头的小鬼子,就东躲西窜,退;待那鬼子一麻痹,他就一个“回马刀”,突发猛劲,砍得那鬼子断了右臂。他还帮着陈排长,合力宰了一个曹长。最壮烈的是四班小吴,抱了炸药包去炸装甲战车;一次、两次,都没成,右腿反给打断了。战车隆隆地压过去,小吴却大笑,拉响了炸药包,与鬼子战车同归于尽。
铁桥、回龙庙一线,也是连日激战。据营部通报,八日下午,铁桥守卫部队160人,反复冲杀后,仅余4人;当晚冒风雨突袭日军河西兵营时,官兵个个凶猛争先,歼敌近300,其中十二连七班长小季,年十九岁,大刀到处,所向披靡,斩敌13名,后中流弹,英勇牺牲;收复铁路桥时,十连两名战士,身中数十弹,仍扑入鬼子工事,拉响了手榴弹;九日,十一连一排沈排长,据说是一位共产党员,率全排杀入回龙庙日军主阵地,血战两小时,杀敌上百,最后全排殉国;回龙庙以东200余米,有一片民房,据守其间的一个班,从八日苦战至九日中午,阻击日军一个中队,仅伤3人;侦察排石排长,率20人乘夜突进,炸毁日军重炮四门、迫击炮13门,捣毁敌机枪阵地3个计35挺,歼敌26名。
可他方陵照呢?打到现在,不知道打了个啥!有一次,他心血来潮想*,飞机飞过来了,他猛地站起来,端枪直指,可飞机震耳欲聋的啸叫声,又唬得他不知把子弹打到了哪儿。昨天,官兵们自报战绩,他忍了一会,终于冒报,说是打死打伤了两个小鬼子,有一个还是少尉。有人信,有人不信,他就加了一句:“战斗激烈,天又黑,看,看得不太清楚。”鲁连长有些信,陈排长好像看出了他的冒报。他意识到自已的虚荣,不,虚伪,就很为自已可怜。
如果一颗炮弹一梭机枪炸死、打死了他,或许倒好。但他又不甘心,总得“够本”吧。
于是,在战斗间歇,他就努力吹紫笛。他吹《松花江上》、《河边对唱》,吹得东北籍的官兵热泪迸流;他为北平各界救国联合会、北平学生战地慰劳团的抗战歌曲演唱会伴奏,一吹到著名作家、音乐家麦新在长城抗战后专为29军谱写的《大刀进行曲》,官兵、百姓们就掌声一片、口号震天。
他吹啊吹,在不断的吹奏中,获得对自已良心的些微安慰和补益。
今天上午,小鬼子又以强大炮火,轰击城、桥及我军阵地,然后,出动三千余兵力,与我军各阵地守军拼死搏杀。午后,日军又将铁路桥及回龙庙部分阵地夺去,至此,敌我双方均十分疲惫,乃于犬牙交错之局面中,对峙,并各各调兵增援。
他和九连二排,就是在下午六时调到这里来的。
夜九时许,小鬼子又猛攻卢沟桥西部阵地,他很担心接防的二营某部会顶不住。但一个多小时后,枪炮声停了,卢沟桥仍安然无恙。
他啃完烙饼,看一会抱枪熟睡的二狗子、老韩、小杨等弟兄,就也打起盹来。
不知迷糊了多久,陈排长过来叫醒了他和全排的弟兄。陈排长压低声音说:“弟兄们,战斗马上打响。我营将与保安第四团二营,合力夺回铁路桥!”
他使劲咬一咬自已的左臂,在心里对自已说:“不准再腿软,不准!要冲上去,一定要拼死,去杀,杀,杀!”
五分钟后,十一日凌晨两点,29军37师各旅各团及保安旅、骑兵两个团、重炮团,同时展开了大反攻。炮声隆隆,火光冲天,步兵骑兵高喊着“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的口号,狂飙怒潮似地向日军各阵地杀去!
方陵照热血奔涌,吼着喊着,跟了连队直扑铁路桥。
肉搏,混战。
方陵照也冲上了铁路桥。他大喝一声,扔下已无子弹的步枪,抽出了背上的大刀。
一个鬼子嗷嗷地叫着,扑了过来。猛地,方陵照的两眼又是一片蓝!他的手抖了,无力地一劈,“乒!”大刀被鬼子使劲一挡,一下震飞了!那鬼子呆一呆,莫名其妙地眨眨眼,随即狞笑,挺枪——对手的大刀,原来是一根灯草!
他于慌乱之中,拔出腰间的紫笛。紫笛,也是武器!那鬼子狂笑,连续突刺,又趁他防不胜防之机,一把夺走了紫笛,接着一旋身,非常漂亮地给了他狠狠的一枪托。
他站立不住,退,踉跄地退。
忽地,他踩空了,笨拙、尴尬而又沮丧地坠入河去。
他呀,还是怕!。 最好的txt下载网
七.巧遇月月
天亮了,枪声渐渐沉寂。
白浪滔滔的永定河,“哗哗”地向南奔流。
方陵照躺在河西一个水湾的芦苇丛里,河水淹了他的半个身子。他精疲力竭,军衣和手上脸上,都是泥。
他的铁路桥上的坠落,除了笨拙、尴尬、沮丧而外,细细想来,还很有些“半推半就”的意味。小鬼子的一枪托,是一大半的“推”。他的胆怯他的退缩他的狡狯的“金蝉脱壳”,是一小半的“就”。
他不怕水。他在甸里湖上早就学会了游泳。河水拥着他,旋着他,直往卢沟桥的“斩龙剑”上撞。他想在身近“斩龙剑”时,用力抠住分水石尖的边角或缝,再爬上桥去,可水力太大,分水石尖上又肯定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以至他在身过卢沟桥的拱洞之前,主要防范的是别被“斩龙剑”撞得骨折腰断。
坠落河中的不是他一个,而是几十几百个。前面的好几个,他眼见被“斩龙剑”撞得半死不活。有好多,坠下来时巳经死了,还有重伤的,挣扎着,不久就被河水所吞没。在卢沟桥我军火力范围之外,小鬼子的汽艇来回游弋,营救着落水的自已人,打捞自已人的尸体,同时,在落水的中国兵的脑袋上补一枪。
他用一次次的潜水躲开鬼子汽艇上狠毒的枪弹,他将军衣军裤脱下,扎紧但抓牢在手,使敌人在夜色中一时辨不清他的身份而不至于在远距离用机枪向他扫射。
七月的永定河,水好大!
他浮、潜、浮、潜,好不容易才甩开汽艇,如一片叶子顺流直下。他好几次地努力,想突破永定河湍急的中流游到东岸 ,但总是被激流和漩涡,轻轻巧巧地打发到西边来。最后一次,他巳冲过中流,向东岸靠近,但岸上探照灯光照耀下的膏药旗和岸边泊着的军用汽艇,告诉他这一带巳被小鬼子的援军所控制。
他随着洄流、中流,游回西岸。西岸很宁静,河边没有鬼子兵。他很累,不能再泡在水里,就使尽全力,游入了这个长满芦苇的浅浅的河湾。
他穿好衣裤往岸上走,却偏偏趟上了滚钩渔网!他的军裤甚至腿肉,都被滚钩挂住了。他只好止步,因为在不明滚钩布置情况下如再乱动瞎闯,就会有更多的滚钩挂上身来。
他下意识地去摸紫笛,又忽地想起紫笛没了,给夺了。“紫笛也是武器”,这话他说过,面对小鬼子时也想过,可这简直是玩笑。那小鬼子,一下子,就轻松地随便地夺了他的紫笛!……他又想起了“斩龙剑”,鲁连长、孙副连长、陈排长、沈排长、袁彪、二狗子,都是“斩龙剑”,而他不是……他的坠落河中时的“半推半就”,这个“就”,现在想想,实在是可耻!……
太阳升起来了,但不很明亮。方陵照躺在芦苇丛里,皱眉苦思着脱身的办法,却又心灰意懒地想多躺一会。
岸上传来瑟索之声。他一惊:这当口要下来个小鬼子,就非把他当活靶不可!他挣挣腿脚,疼,而且带得网上的鱼乱挣扎。他不敢再挣,只指望茂密的芦苇能遮断别人的视线。
瑟索声停一会,又响;随后,在灌木、水柳和芦苇的披*,出现了一个蹑手蹑脚的姑娘。她的蓝白花小布衫和淡青裤子上,沾满了泥污,独根儿长辫松乱,脸上还抹着锅灰。
她四下看一看,没有发现他。
他放下心来,并不急着叫她。
姑娘放下手里的镰刀和一个小包,然后脱下脏衣裤,只穿了*、戴着肚兜——红色绣花的肚兜,趟到浅水里,用一块小毛巾洗脸、拭身。
他看呆了,浑身萌出异样的感觉。嗬,洗去了锅灰的她,秀眉大眼,脸色红润,白嫩嫩,水灵灵,清丽娇柔,光彩夺目!
他更不急着叫她了。在连日恶战只见炮火纷飞鲜血迸溅屋塌树焦和疯狂、死亡之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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