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绍文觉得有趣,遂侧过耳朵欲听他说些什么。
阿彦涛略略沉吟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说道:“听题,我这上联是:天留过客谁为过客主?”
可怜几个秀才,平日经史子集背得滚瓜烂熟,到了关键时刻便派不上用场,短短九个字竟让他们憋得脸红,吭吭吃吃没有一个敢接话茬。
“有人能对得上来吗?”阿彦涛高扬着脸,朝着众人逼视了一遭,见无人应答,遂下了逐客令,“既然没有,那就送尔等两个字——走人!”
“雨阻行人君即行人东。”朱绍文冲口而出。
阿彦涛听到这一句不由得眼睛一亮,立刻转过脸来朝着站在高台阶上的朱绍文仔细看去,他没有料到这个腰束孝带灰头土脑的汉子才思竟会如此敏捷,一个下联对得如此工整,心里不由暗暗赞了一声,嘴上却说:“难为难为,不知这位老兄是不是进京赶考的秀才?是也罢,不是也罢,总之把我这上联对上了,虽然谈不上是绝对,却也差强人意。阿某有言在先,即这样,现在就请您这位‘行人过客’进宅一叙。”说罢,还就真的分开众人向着朱绍文行了一个鞠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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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一章(3)
朱绍文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本不是那种逞强好胜的人,兴致所至,只为凑个趣,再想不到眼前这个姓阿的竟认起真来,心忖此时大雨瓢泼倒也无处可去,不妨和他进去聊聊正可消磨一些时光,心想如此,口中却道:“阿二爷,我不过歪打正着而已,实在当不起您这一个礼,今天我就不叨扰了,只求您给我朱绍文一个面子,能容他们几位在门外暂避一时,也就权当您请了我一回。”
“那不成,一码归一码,请你,我心甘情愿,至于他们,只能是小孩儿拉屎——挪挪窝。不是我看不起他们,往高了说,也就是会背几句唐诗宋词,能摘几则陈章旧典,除此之外,还知道什么?他们懂得稼穑吗?知道为什么说‘七十二行,庄稼为王’吗?知道什么是‘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吗?满不懂!”说着,阿彦涛向着门里喊了一声:“李牵着,让他们走人!”
随着话音,一个二十来岁庄户打扮的精壮汉子应声跑出来,以不容置疑的态度手推了那几个秀才下了台阶,“走着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家爷不待见你们这号人,挪挪吧,挪挪……”
七八个老少生员只好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头顶着大雨向别处跑去。
这所宅子为三进三出卧砖到顶的瓦房,朱绍文看到,前院一大块方方正正开荒破土的空地上,栽种着茄子、黄瓜、豆角、辣椒等一些红红绿绿的蔬菜。东墙根儿砌着一排鸽舍鸡笼,隔老远便传过来唧唧咕咕的几声禽鸣
二人进了客厅,分宾主落座,再一次互通了姓名。阿彦涛介绍说,此地叫郎家园,他素常住在城里,只因这儿有自家的土地和一些庄户,每年春秋二季就要过来住上十天半月操持看顾。
工夫不大,就见一个年轻的农妇端过一碗茶放到了茶几上。阿彦涛盯了一眼盖碗,略一思索,抬头看着朱绍文一字一句说道:“先让清茶半盏。”
朱绍文不由一笑,知道主人借此又出了一个上联,遂身靠着椅背,随口续道:“更施便饭一餐。”心忖:既来之则安之,任你阿二爷如何吝啬,今晚这一顿饭必定是要吃上你的了。
“不消说,不消说。”阿彦涛一面点着头,一面暗怪自己这一个“先”字用得不好,有先必有后,茶饭二字相连,明明是自己把话把儿主动递给了对方,于是朝外面喊了一声:“满月,上饭。”
一会儿,又是那个叫满月的农妇把饭端到了桌上,朱绍文低头扫了一眼,见是暴腌萝卜、凉拌黄瓜、素烧茄子、清炒刀豆四样,二凉二热,倒也鲜亮齐整,只是不见半点荤腥。正纳闷时,却见阿彦涛手指饭桌,一个“请”字之后,又是个对子上联儿:“无甚佳肴略备园中青菜。”说罢,补充道:“穷乡僻壤,招待不周,望祈见谅。请朱兄慢用。”
朱绍文至此方明白对方一直在考他,决意要与主人好好儿开个玩笑,遂将刚刚举起的筷子又放回到桌上,想起方才小院中所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道:“何劳盛馔且烹笼内黄鸡。”
“哈哈哈……”阿彦涛一阵朗声大笑,眼睛里竟溅出了星星泪花,“这一句对得好!工整,恰切!绍文兄不仅好文才,人也爽快,不见外,阿某今日交定了你这个朋友!来呀,上菜!”
言未落,又是四样菜肴被满月端上来,一盘酱肘花,一盘芥末鸭掌,一碗水煮牛肉,一钵清炖鸡块,还有着一坛未开泥封的三河老醪,看来是早已准备下的了,只拘着来客够不够主人心中的档次。几杯老酒下肚,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朱绍文这才把心中的疑问道出来:“阿二爷,我总没弄明白,为什么您对读书人竟这么厌恶?连在你的门楼底下避一避雨都容不得,想来必有原因。”
“这话还真让你问着了,恕我直言,我生来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些穷酸,自然,这里边不包括朱兄你。什么秀才?什么举人?不过是一群烧窑工罢了!烧什么呢?烧砖,敲门砖!我说得不对吗?有几个想着修身立道做学问?又有几个想着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著文,只是一种闻达显贵谋出身的手段而已。再往深了说,话就长了……”
朱绍文正想再讨教下去,此时,忽然从小院中袅袅传出一阵女子的弦歌声:
小小菜园大家浇,
豆棚瓜架草团瓢,
篱笆墙儿围绕四周遭,
井台儿的旁边儿又把水沟儿刨。
你拿柳罐我拿锹,
你去看畦口,
我把那辘轳摇,
倭瓜结得大,
菠菜长得高,
扁豆、西红柿,
茄子、辣秦椒,
萝卜、白菜全都入了窖,
一年到头吃不了,
种一架葫芦好当水瓢。
唱词俗中见雅,声韵妙曼动人,伴着三弦铮铮的弹奏,竟让朱绍文听得如醉如痴,由不得赞了一句:“好一首岔曲,在这远郊僻野之中真也难得一闻!”
“莫非朱兄也熟知岔曲么?”阿彦涛一下子来了兴趣,问道。
朱绍文说:“实不相瞒,这些年我一直在‘百本张’书铺靠抄写戏文、唱本度日,故此略知一二,听人说,当年定西将军阿桂率领兵丁征讨西域大小金川土司叛乱,闲闷之中,一时兴起,遂令军士宝小岔等人采用流行军中的一些民间俗曲儿,填词弹唱军中时事以为娱乐,日久广为流行,便把这种玩意儿叫作了岔曲,又叫得胜歌。不知说得对也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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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一章(4)
阿彦涛说:“一点儿不错。然而,朱兄可知道阿桂老将军与在下有什么关联吗?”
“莫非说……”
“正是在下先祖。我为满人,本姓章佳氏,初系满洲正蓝旗,后奉朝廷之命改隶了正白旗。”
“如此看来,阿二爷也在朝中任着差事?”
“阿某无官无职,仅凭着祖上留下的一块土地种粮吃饭,借此收容了一批灾民中的庄稼把式,互帮互助,鱼水共存,刚才你看见的李牵着和他的老婆满月,便都是跟随了我好几年的人。”
“哥,来客人了是吗?”
一句莺莺问语引得朱绍文立时扭转了身体,只见迎门走进来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儿,生就一张瓜子脸,眉目清秀,唇红齿白,身穿玫瑰紫的旗袍,梅花绣边儿葱绿的洒花裤,沉稳之中透露出一种特有的妩媚。
阿彦涛说道:“方才绍文兄还在夸你岔曲儿唱得好,正想一会儿让满月去叫你呢,没曾想你不请自到,来来,快坐下,今日难得遇见这么一位对对子的高手,我已经几番败下来,小妹不妨替为兄抵挡一阵。”
朱绍文急忙站起来,双手握拳朝着女孩儿行了一个礼,“朱某不才,贸然到此,搅扰了小姐清安,还请多多原谅。”
女孩儿嫣然一笑,一面回礼一面说道:“我这哥哥自小恃才傲物,轻易没有什么人能让他看上的,既认了朱兄做朋友,便用不着客气,请不必拘礼,随意最好。”
阿彦涛斟了一杯酒推到她的面前,向朱绍文介绍道:“小妹名叫允歌,生来喜欢清幽僻静,厌烦城市的喧嚣聒噪,常年便住在这里,不为别的,只图个心清气爽。”
朱绍文想起方才听到的弦歌,料知即出自此女之口,本想说几句什么,却又觉得不妥,遂将话咽了回去。举目打量四周,见墙上挂着一副大三弦,下方条案上还放着一个缀着红黄双穗的八角鼓,于是说道:“阿二爷好有雅兴,时不时还拨弦三两声、清喉歌一曲么?”
“闲着没事干吗去?玩儿呗!”阿彦涛将满满一杯酒倾入了口中,“按朝廷的说法,现而今,风清河晏,宇内承平,八旗子弟无仗可打,早荒废了马上功夫,茶馆儿提笼架鸟,票房攢歌弄曲,不做这些又做什么?消磨时光、打发日子而已。话说回来,哪里又是真的无仗可打?只不过打不过人家罢了,要不,怎么会今儿来一拨子英国人,明儿来一拨子法国人,后儿又来一拨子俄国人,左一个约定,右一个条款,大把的银子送了,连片儿的土地割了?想当初,康熙爷、乾隆爷在世的时候,是这般模样吗?老喽!照这样下去,大清国不他妈早晚得完吗?!”
“说这些干吗?这岂是我等能管得了的事?朱兄,我这儿正好有个对子上联,不知你能否联个下句?”允歌不愿哥哥再继续说下去,有意扭转了话题,她眼望厅外,见大雨已经停歇,一轮圆月不知不觉爬上了云端,西墙头上,一只肥大的狸猫在那里卧着,嗅着从屋内飘出的肉香,喵喵喵地叫了几声,于是开口说道:“猫卧墙头,风吹猫毛,毛动猫不动。”
朱绍文没有想到这个美貌的女孩儿竟见景成文,出口成章,如此机巧睿智,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敬佩之情,事已至此,只好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