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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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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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已过了几日,榜文跟前依旧围着不少的人,认字的,不认字的,读的,问的,嘁嘁喳喳闹闹哄哄。他挤上前,朝着墙上粗略地看了一遍,见到《哀诏》上的文字不甚多,无非是“龙驭上宾”、“遽尔升遐”、“举国哀悲,神州惏悷”一类话。《国丧禁令》却开列得十分详细,条条款款几十行,充斥着勿谓言之不预、严惩不贷的肃杀之气。大体是,凡通国之民必须服孝百日,在此期间之内,上至皇宫内苑,下至王公府第、百司廨署,继而民居铺户,以至山乡僻野,概禁笙歌乐舞,八音遏密,以示哀衷。此外,亦禁男婚女嫁,禁沐浴更衣,禁男子剃头刮脸,禁女子簪花穿红,禁祝寿,禁庆生,禁聚众议事,禁成列出行……末尾写道:“晓谕州县台府乃至部院大僚,务各司其职,士农工商且各守本业,凛守毋忽,如有抗旨不遵、胆敢违犯者,着布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一体严拿惩办!”
  看着看着,朱少文的脑袋不由大了,禁止笙歌乐舞,不就意味着皮簧也唱不成了吗?不唱戏,自己并嵩祝班里的那一群哥们儿弟兄又拿什么换饭吃?休要说百日,肚子里一天不落谷米也不肯通融!
  “二爷,跟您请教。”只听身旁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向着同来的人发问:“这‘八音遏密,以示哀衷’是句什么活?”
  “这您不懂?”那人解释道:“这就是说,敲锣啊、打鼓啊、拉弦儿啊、吹管儿啊,一律都不许!”
  “那还不得把人憋死?我记得,老规矩,国丧不是二十七天吗?怎么这一回改了?”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现而今是两宫太后主政,皇上也得听喝,这是朝廷旨意,金口玉言,让你怎么办呢你就得怎么办,您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这些日子我还一直惦着听一出程长庚的《文昭关》呢,照这么说,也没戏了?”
  “你说的纯粹是废话,当此皇上大行之际,你就是敢听,他也得有人敢唱啊!”
  这时,又见一个三十上下的黑瘦子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烧饼,仰着脸,一边嘴里吃着,一边眼盯着榜文不住嘟囔,“嗯,行,还可以……哎哟,这可了不得啦……”
  紧挨在他身边的一个白胖子,见此急切地问道:“这位爷,我不识字,有劳大驾您给说说,这是什么呀?我这儿站了半天了,也没闹明白……”
  瘦子把那只拿烧饼的手一举,“连这你都不认识?这是烧饼,你吃吗?”
  “嗐!”胖子以为对方错领了自己的意思,手指着榜文又说道:“我是问您那上头的——”
  瘦子一乐,“上头是一层芝麻。”
  “您没听懂我的话,我是说那黑的。”胖子有点儿急了。
  “黑的是火大了,不小心烙煳了。”瘦子依旧说的烧饼。
  “不是,我问你有红圈儿的那个!”
  “呕,有红圈儿的啊,你早说呀,那是豆沙馅的,我今儿钱不凑手,没买。”
  敢情瘦子也是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只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朱少文听着这一番对话,忍俊不禁一下笑出了声,一笑之后,他反倒觉得自己的心情仿佛好些了。
  往回走的时候,他发现街上的气氛确实与以往大不相同,到处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杀,人们好像大祸临头一般,一个个互相回避着、躲闪着、推诿着,唯恐有什么把柄露出来让别人攥住。一家新开张不久的绸缎庄,两扇锃亮的朱漆大门已被称刀的白纸从上到下糊住。药铺门口经年高悬的两盏红灯笼,也早被一对白色的物件所代替。女人们发辫上的绒绳全都不见了艳色,只能使用黑的、蓝的、灰的,无所谓了妍媸长幼。看街的兵丁如同幽灵,时不时便有一两个现身在街面上,横眉立目,左顾右盼,手里拎着一尾牛皮鞭,看到行人中有哪个不顺眼,上去便是一通抽打训斥。
  他走进肉市口,来到广和查楼前。原本这几天嵩祝班要在这座戏园子里作场的,他看到,戏中的一些道具——唱《金钱豹》使的大镲、唱《艳阳楼》使的石墩和石锁,都照着老规矩错落地码放在门口。他茫然地朝里走去,满眼空荡荡的,墨绿的檐幕依旧挂在台口,雕花的围栏依旧光亮剔透,廊柱上镌刻的那副“一声占尽秋江月,万舞齐开春树花”的楹联,字迹依旧清晰、瞩目。刀枪架整整齐齐摆在舞台两侧,十几个戏箱却凌乱地摞着,个个上面全都贴了封条。他似乎又听到了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听到了戏迷们近乎狂热的叫好声、喝彩声,他想象不出百日之中再也享受不到这些曾经令他振奋、令他着迷的声响,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喂——”他放开嗓门向着四周喊了一声,平日的喧嚣火爆,与眼前死人场一般的寂静形成了鲜明对比,令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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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八章(2)
忽然,有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上,使他的心咯噔一下蹦起来,急急回头看去,却见师兄孙丑子正挑着一副担子眯缝着双眼冲他笑。
  “我打这儿过,听门房说你在,我就……怎么,吓着你了?”孙丑子一脸歉意。
  “没什么。你这是——”朱少文一指他肩上的挑子,不解地问道。
  “戏唱不成了,全因为他妈的国丧,我改卖青菜了。一大家子全指着我呢,总不能支起牙来喝西北风啊。”孙丑子本能地朝四外扫了一眼,“这皇上也真叫他妈缺德,一个人死了,几万万子民都得跟着吃挂落,这也不许,那也不让,让人吃饭不?就这,你嫂子一着急,奶没了,饿得臭丫头嗷嗷的,为了儿子我也不能闲着呀,一早儿我就奔永定门外了,趸点儿时令菜,挣一个子儿算一个子儿吧。”
  朱少文朝挑子打量一眼,见菜品倒也齐全,黄瓜、茄子、秦椒、韭菜、萝卜、扁豆,足够了十几种。
  “有洋柿子 吗?这当口正是它下架的时候,一准好卖。”
  “有,在这藏着呢。”丑子神秘兮兮地眨了下眼,弯下腰掀起筐上盖的竹箅子,露出了整整齐齐码放在里面的一堆红通通熟透了的洋柿子。
  “干吗偷偷摸摸的?还藏着掖着?”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断国孝,不许卖!想卖也行,红的不成,只能卖青的。就这红的要是让看街的瞅见,准得挨鞭子!”孙丑子朝地上使劲啐了一口,“给你学个逗笑的事儿,昨儿有个卖红辣椒的老头让看街的拦了,说凡是红的东西一律不许在街面出现,打算卖也行,得做个蓝布套儿把它罩起来。你说,一个辣椒值几个钱?做一个布套儿又得多少钱?真他妈没地儿讲理去!”
  二人边说边往外走。孙丑子问:“兄弟,你不琢磨着干点什么?一百天,三个来月呢,谁也闲不起。”
  朱少文心中一动,朦朦胧胧就有了一个想法,嘴上却说:“我还没大想好呢。”
  “你还不知道,这几天,咱梨园行改行的多了去了,唱老生的张二奎你认识吧?挑挑儿卖馄饨了!唱花脸的景四宝卖西瓜了,就连精忠庙 会首刘赶三刘爷,也把他上台牵的那头黑驴拉至在大街上,和他儿子一起赶了脚。”孙丑子担心师弟磨不开面子,举例子开导他,“说起老景卖西瓜,这乐儿可就大了,人家懂行的都是卖一个切一个,他可倒好,趸来的八个西瓜一气全宰了,西瓜块儿大的大小的小,拿把切菜刀,还放不下花脸的架势,你猜怎么着?一下午愣没一个人敢过来……哈哈……”
  是啊,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事在人为,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是得想办法再干点什么了!朱少文陷入了沉思……
  这一日,城南天桥的明地上忽地冒出了一个自称“穷不怕”的艺人,凭一场新鲜逗趣的相声吸引了游人的耳目。
  说起天桥,四九城大大有名。此地在京都外城正阳门之南、永定门之北,东望天坛,西依先农坛,因一座明清帝王天子祭告天坛所必经的石桥而得名。原为河池,方圆百数十亩,遍植芰荷,久之,遂有茶楼酒肆麟次排下,文人骚客开始至此踏歌憩息。嘉庆时,白莲教大兴,令朝廷深忧,有堪舆家言,此事涉及天桥风水,于是下旨壅塞河道,填土入之,便成了一片闲地。道光时,因此处不纳地租,故而一班小贩竞相过来摆设浮摊,售卖杂货吃食,渐成小市。随后,又有各类民间艺人移来,辟空地为游乐场,鬻技为生,至此,天桥这块地界,便成了京城远近嘱目的解决人生、消闲行乐的所在。
  晌午饭一过,天桥渐次热闹起来。
  “江米果馅嘞,甑儿糕!”一口大锅腾腾地冒着热气,凭着现做现卖。
  “荞麦面的饸饹,又酸又辣呀!”木制的饸饹床子被压得咯咯吱吱响,靠着现煮现捞。
  “油炸的果咧!油又香,面又高,放在锅里一劲儿漂!白又胖,胖又白,赛过烧鹅游过来!”烫手的炸货指着物美价廉。
  北边围的说评书的:“好一个黄面将军:金盔金甲淡黄袍,五股攒成袢甲绦。坐下马,名黄骠,踏山梁,如平道,日行五百任逍遥,亚赛云龙入云霄……”
  南边围的变戏法的:“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要想戏法来,先把毯子捂……”
  东边围的是数来宝:“油盐店,卖大葱,一头白,一头青,一头土里长,一头土外生,一头实轴一头空,一头重来一头轻,一头吃来一头扔,掌柜的就卖一棵葱……”
  西边围的是练把式:“有道是:七尺为抢齐眉为棍,大枪一丈零八寸。一寸长,一寸强;一寸小,一寸巧。宝剑为兵刃之帅,大刀为兵刃之母,单刀为兵刃之胆,大枪为兵刃之祖……”
  叫卖声、喝彩声此起彼落,响成一片。
  谁不知道皇上死了?纵然是天王老子死了又能怎么着?升遐不升遐是朝廷的事、当官的事,与咱平头百姓又有何干?谁又有闲工夫管那么多?断国孝禁了丝竹,可人还有嗓子,横不能叫人把嘴也封上!老百姓的道理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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