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让你猜准了,妈的!”他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遂把这一宗抢亲案细细叙述了一遍,“顺天府怕事,把案子推给了我,我一个芝麻粒儿大的官,又让我如何决断?”
“难是难了点儿,可我以为,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关键是看你有没有这个气魄,想不想主持这个公道!”朱少文一脸神秘。
“莫非说你小子大半夜到我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儿?”贾平凸眼睛一下子亮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清楚,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此生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虽说我做了几年的狗屁官,但这秉性却未曾改变半点。说吧,我愿闻其详。”
朱少文微然一笑,“现在是一个活人两边抢,我问你,假如这人死了,他们还抢不抢呢?”
贾平凸沉思道:“真要是死了,恐怕也就……”
朱少文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重重地放到了桌上,“这案子究竟应该怎么判,答案就写在这本书里面……到时候,怕是还要借助‘嫂夫人’的力量呢。”
贾平凸将信将疑地拿起了那本书,见乃是乾隆时人纪钧纪晓岚所著的《阅微草堂笔记》,书中隐隐露出夹在里面的半截纸条。
“这……”
朱少文附到他的耳旁,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宛平县县衙座落在城西东官房南口。这天上午,即要公开审理姚家井抢亲案。
衙门外早早便挂起了“禁止喧哗”、“锁拿闲人”的警示木牌,三声堂鼓响罢,七品县令贾平凸身着鸂鶒补服,头戴素金顶子大帽,一脸威严升坐大堂。上下通黑的三班衙役手持锁绳棍棒,整整齐齐列在两厢,只等上司一声令下便好出手逞狂。张景瑞、颜钰、王豁子、尼姑净慈一干人犯当厅跪着,廊下则挤满了当地士绅及前来看热闹的各类人等。
王世子奕详特派大管家孙福代他监审,江苏巡抚李鸿章则委托手下一个名叫胡秀的头戴着起花金顶顶戴的淮军千总替他坐镇。两方代表都扬着眉,瞪着眼,一脸不容侵犯的表情。
朱少文手扶盟兄颜朝相站立一旁,孙丑子也跟了来,尽管面色十分坦然,但他的内心里却依旧摆脱不掉担心与紧张,一切虽说已安排就绪,但世事难料,谁又敢保证这中间不会有什么变故发生?
张景瑞的母亲也在茹氏和毽儿的搀扶下,拄着棍子赶来了,虽说她的眼睛瞎了,可心并不瞎,她想知道老天爷究竟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有眼无珠、不辨黑白。
“一枝梅”麻福来带着麾下的十几个混混儿也到了,昨天晚上他接到了奕详的指令,今日宛平县倘若将颜钰判给了张家,便要哄闹公堂,趁乱把人抢走。
贾平凸轻轻咳嗽一声,手拍惊堂木,压下了众人的嘈杂,这才正色说道:“查姚家井抢亲一案,现已致死人命,本官据实做如下公断:鬼子母庙的志真和尚乃一修行僧人,本应秉青灯、读黄卷,诚守五戒,四大皆空,但他却公然违背清规,诱尼成奸,足践污途,此罪天诛地讨,死有余辜。然目下人已西去,往事遂不再予追究。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他这也算得上是执刀自戕、自寻死路了。至于观音寺的尼姑净慈,与男僧苟合幽会,不顾廉耻,深伤风化,交由僧录司依情治罪也就是了。涉案之人还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没有,”孙福抢先答道,“这是大老爷公判明断。”他心中不免一喜,暗忖世子爷果然有些势力,王豁子原本是杀人的罪过,经这县太爷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择了个干净,如此看来,下面的判定必定有利于自己这一方。
朱少文听到这儿,眼泪流了下来,志真和尚毕竟是他多年的老朋友,平日乐善好施,待人和蔼宽厚,如今惨遭横祸、未成正果,却无处申冤,被这贾平凸轻描淡写一席话便打发了,实感不平,他想当堂质问一句,难道和尚就如此命贱吗?和尚又不是太监,做一次本能之事就该死吗?但又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不妨望下看看再说。
这时,只听贾平凸向着颜朝相说道:“我且问你,你是否就颜钰这一个女儿啊?你这女儿最初又是许给了何人?”
颜朝相上前一步回答道:“不敢撒谎,我们公母俩一辈子就生了这一个闺女,先是许给了同村张祥泰的儿子张景瑞,可他一走五年音信皆无,故而经他母亲同意后给我闺女另找了主儿。”
“张家的定礼你退了没有?”
“去退过了,可张家老太太没收。”
“你看看,不是本堂埋怨你,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不收你就不退了吗?定礼即是婚姻的凭证,不在东西大与小,哪怕只是一个大铜子儿也不能留下,看你像个读书人,难道说连这你都不懂?”
“怪小人疏忽,小人也有难处……”
知县贾平凸不再理他,转过脸又向张家老太太问道:“方才他说的可是实话?”
“是实话,是我答应他把闺女转聘的,我不怨他。可我跟他说过几次,我儿子是个孝子,不拘早晚,肯定是会回来的。”
他又叫了一声张景瑞,“本官想听听你有什么打算?有何想法只管当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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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十四章(3)
张景瑞回道:“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就这话。另外,我也实打实地告诉各位亲友,三天前我们俩就已经圆了房!”
这句话如同一块石头扔进水中,立时引起一片波澜,大堂上七嘴八舌乱乱哄哄响成了一团。
“肃静!”贾平凸再一次拍响了惊堂木。他把脸又转向了王豁子,“本官问你,方才张景瑞的回答你听到了吗?”
又羞又恼的王豁子觉到心中仿佛被人用刀捅出了血,那血顺着身体立时涌向了头部,遂涨紫了面皮恨恨地说道:“听见了。”
“你可要听明白了,什么叫圆房?就是说颜钰已经和张景瑞睡到了一个床上,已然如此,你还打算要这个女人吗?”贾平凸只想至此便能够将这个案子了结。
王豁子沉默了。孙福在一旁一个劲向他摆手,可他只装作没看见。他思想一阵终于开了口:“我要。我不在乎,既然经过三媒六证,她就是我媳妇,怎么着我都要。还求大人恩典,先把人判给我,再治他张景瑞奸人妻室之罪!”
贾平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不已,心中忖道:如此看来,今日只能按朱少文的办法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想至此,他腾地站起来,一把摘下官帽托到了手上,向着堂下大声说道:“今日这件案子着实让本官为了难了!张王两家的定礼全都摆着,张家一对银戒指,王家全副四大金,而颜钰却只有一个,她又到底应该嫁给谁呢?一女不能两聘呀,问谁谁都要,问谁谁也不甘心舍弃,这又让本官如何办理?各位父老,各位乡绅,本官无智无能、才疏学浅,这一桩案子我实在是断不了了!本官知道,今日在座的必有才高志广、深谋远虑之人,还烦请出面指教指教本官,走上来帮帮我,如能公公正正、清清明明把这案子办了,我愿辞官让位,向朝廷建言把这一方金印转赠贤达,在下恳求各位了!”他环视一下四周,静静地等待着,似是诚心盼望着有人能出头。
半晌,只听人群中有一人说道:“行了老贾,你就别卖关子了,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想使什么招儿你就使什么招儿,今儿没人能替得了你!”
众人循声看去,见这人衣着倒也普通,只有腰间系着的一条黄带子显得格外醒目。朱绍文不由吃了一惊,麻福来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们都认出说话的竟是人称“五疯子”的惇亲王奕誴!
贾平凸自然也知道发话的是谁,但此时此刻只能装做不认识,遂接过他的话茬儿说道:“看来今日没人可怜我,也罢,谁栽的花谁采,谁种下的地瓜谁刨,谁叫我当着这一份皇差呢。有一宗我得先讲明了,这官帽我是不能戴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案子该怎么断,《大清律》上也没写,断偏了断正了我心里边没谱儿。万一有着不合理法之处,只算我自作主张,上边怪罪下来算我咎由自取,大不了我把这帽子撂在这儿转身走人就是!”说罢,高喝一声:“颜钰,抬起头来!”
颜钰听到叫自己,昂然地扬起了脸。
“颜钰呀颜钰,你知道吗,这一场麻烦全都是由你身上引起的呀!”贾平凸感慨万端,“没有其他办法,本官现有两个章程供你挑选,一个为生,一个为死。先仔细听好我这生的办法:一个月三十天,从今天起,以半个月为期,上半月你住王家,下半月你住张家,十五一接,初一一换,上半月你叫王颜氏,下半月你叫张颜氏,这是为一个人占两头儿,两头儿占一个人,你可愿意?”
颜钰想都没想,应声答道:“我誓死不从!”
“既是这样,那好,你就再听本官说说这死的办法。颜钰,你得死呀!不是本官非逼你死,而是需要你自觉自愿地死。你死了之后,把你从头至脚分做两半,左一半归王家,右一半归张家,由两家分头发送,当然,一要好装裹,二要好寿材,无论哪一方都必须按嫡妻对待,夫君戴白,将棺椁埋入祖茔。而且,你得当堂立下字据,不能在你死了之后把本官的命也搭上。本官思来想去,难有万全之策,眼下只有这两条道任你择其一,愿意活,还是愿意死,你当着亲人的面,自己说清楚。”贾平凸面色灰白,仿佛得了一场大病一般,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侧着脸再不吱声。
颜朝相自然了解女儿刚烈的性子,急忙抢先说道:“钰儿,你可不能选择死啊!我俩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万万使不得……”
此时,却听颜钰字字铿锵说道:“大人,您听真了,我愿意走第二条道,我愿意死!”说完已泪流满面。
颜朝相疯了一般冲了上去,连哭带喊:“别,别呀……千万别这么做呀……丫头,是爸爸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