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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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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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行哪业没有里手状元?此番乡试,考中也好,名落孙山也罢,只最后再给老父一个交代,再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虽然从小长在北京,可二闸这个地方只是听说,却从来不曾逛过。他还记得小时候伙伴们在一起经常唱的一首儿歌:“小孩儿小孩儿跟我玩儿,打尜尜踢球到二闸儿。”心中遂打定主意,今日不妨也借此机会游赏一番,只要天黑之前赶到城里一切便不耽误。
  他找个摊位要了一碗豆汁儿,就着吃了两个焦圈儿,随后穿行于游人之间信步走着,每逢着卖艺的便在场外逗留一会儿,倒也悠闲自在。他喜欢这些民间的玩艺儿,也熟悉这些个形式,什么竹板书、太平歌词、道情、滩簧、西河调、莲花落,一入耳就能区别开来。这几年,他就是靠着给书铺抄写各种唱本为生,那一篇篇挂韵上口的曲词早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谁能说人家这不是营生?不靠天,不靠地,就依靠着自己一张嘴,走到哪儿唱到哪儿,不也潇潇洒洒一生?想到这儿,他随手从怀里摸出几个铜子,抛进了唱西河调的场子里。
  一转身,见对面有十几个看客围着一块地方,黄土地上用白沙子撒了一个鸭蛋似的大大的圆圈,当中摆着一张长桌,一块半旧的灰布单罩在桌上,迎面用毛笔写着两行楷书,上端是一行小字:北京评书大王;下方三个大字:沈春和。桌子后面站有一人,二十四五的年纪,干干瘦瘦,笔管身材,穿着浅灰色的长衫,外罩着驼色马褂,一张刀条脸,仿佛大病初愈一般毫无血色,衬得那两条粗眉格外黑,一双细眼格外亮。他手持一柄折扇,正摇唇鼓舌演说着一部《施公案》,此间恰恰说到紧要关节——小脑瓜赵壁只身探险,却见他口中一面敷演,一面退步抽身,突地原地一个飞脚腾空而起,身手矫健,动作麻利,随之以扇作刀,摆出一个英武的亮相。
  “好哇!”随着陡然而起的喝彩声,几把零零散散的铜子从四外落到了圈里。
  朱绍文被叫好声吸引着往前凑去,发现此人声音不大,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嘈杂之中勉强可以让人听到话语。这时,却见一个卖冰糖水的黑胖子紧挨着书场摆下了生意,旁若无人一般支起了桌凳,随后,手敲着一对铜盏,扯开破钟般的阔嗓吆喝起来:
  冰糖水,比蜜甜,
  不香不甜不要钱,
  一个大子儿喝一碗,
  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说书人本来声音喑哑,现时被身边这刺耳的高腔大嗓一搅合,越发显得气力微弱、字句含糊,他无奈地皱皱黑眉,轻叹一口气,将书中途打住,分开众人迎上前朝着黑胖子双手抱拳施了一礼:“这位老兄,在下沈春和有一事相求,您瞧,我在这儿说书,只为混口饭吃,原本这地界儿就乱乱哄哄嘈杂不堪,几位捧场的爷听着就困难,您又紧挨着我如此一通咋呼,他们就更听不清了。求老兄看在你我都是江湖人的份上,朝那边儿挪上几步,一家子姓沈的感谢您的恩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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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二章(2)
“怎么着,让我挪挪?”黑胖子傲慢地斜楞眼朝对方瞥去,“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我得问问,这地姓沈啊,还是这天姓沈啊?凭什么就得叫我挪挪?嫌吵是吗?嫌吵你上十三陵呀,那儿背静,连蛐蛐叫都听得真!嘁,哪儿的事呀!”
  “你这话说得没道理,”看得出,沈春和强忍着心中的愤怒,脸色越发显得煞白,“凡事都得讲个先来后到,是我先在这儿撂地,你随后才摆的摊,你我同在街面混,低头不见抬头见,再一次求老兄宽宽手……”
  黑胖子没容他把话说完,一扭脸,重又顾自唱起来:
  人又多,天儿又热,
  离我近了有水喝。
  又解渴,又败火,
  别的废话不用说!
  朱绍文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内甚觉不平,抢上一步说道:“卖糖水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俗话说,自己方便,予人方便,人家沈师傅求字说了一大箩,再怎么着你也应该……”
  话音未落,只见说书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子儿,啪的丢在黑胖子的桌上,伸手端起一碗冰糖水仰起脖子灌了下去。卖水的正然洋洋得意,没承想只听“咕咚”一声,说书人如僵尸一般直挺挺向后倒去,躺在地上,面如白纸,口吐涎沫,已不省人事。
  “妈呀,他这糖水里有毒,出了人命啦!”
  “报官吧,抓紧着!”
  “抓住他,千万别让这黑小子跑喽!”
  卖冰糖水的见势不妙,再不敢耽搁下去,连桌子也顾不得收拾,急急惶惶跑了。
  朱绍文紧忙扶起说书人,撩开挡在他脸前的辫子,拇指掐着他的人中,急急唤道:“老弟,醒醒,快醒醒……”
  一瞬儿,那姓沈的说书人竟睁开了眼睛。
  “我说,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可把大家伙儿吓坏了。”
  沈春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他这一碗冰糖水,可他妈甜死我啦!”
  在场的谁也没有料到,这一起纠纷会以“恶作剧”收尾,一时间,围观的人们呵呵哄笑着四散去了。
  朱绍文也觉有趣,心内不免赞叹了这个说书人的睿智,正所谓“树大招风风撼树,恶人自有恶人磨”,如此巧妙的点子,亏他是怎么一下想出来的。
  三行四步,又见一处高坡上作着个场子,几十号老少看客围得密不透风,一个个支着耳朵听得饶有兴味。地场中间站着一位笑眉笑眼六十开外的老者,多一半的须发已经花白,头戴六合一统黑缎子瓜皮帽,上结着红绒顶,身穿一袭石青色江绸长衫,脚上一双礼服呢千层底布鞋,雪白的布袜洗得一尘不染。看上去像是在说书,可是却不见书桌和台帐。却听那老者说道:“俗话说,无君子不养小人,小人张三禄在这儿给各位君子行礼了!那位爷说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今天求我们什么呢?我是一不求房,二不求地,只求各位腾出点儿闲工夫在这儿站脚助威,听小老儿至至诚诚伺候您一段相声。那位爷又说了,我听过说书听过唱曲儿,你这相声算是个什么玩艺儿呢?圣人说,水不放不流,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您听我慢慢告诉您,相乃相貌之相,声乃声音之声,这是在下多年苦心钻研琢磨出来的一种新玩艺儿,可说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儿,说明白了,就是说点大笑话、小笑话,学几句五方元音、各省土语,就为让各位开怀一笑乐而忘忧。笑一笑,少一少,愁一愁,白了头,悲音逆耳,笑语宽肠,您听上我一段相声,管保让您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二气均分、食归大肠、水归膀胱,强似您花钱费鞋上同仁堂买顺气丸吃!在下虽说眼拙,可我也能瞧出来,今天在这儿的没有一位凡人,皇城之中,天子脚下,能跑的都是麒麟,能飞的都是凤凰,保不起哪位是官居一品位列九卿,哪位是皇亲贵胄凤子龙孙,哪位开着绸缎庄,哪位开着生药铺,哪位骡马成群良田千顷,哪位家藏万贯金银成山。素常您不得养个小黄鸟儿听听叫,喂个蛐蛐儿开开心?跟您说,在下就是您养的小黄鸟儿,在下就是您驾前的欢喜虫儿!”
  老者的这一番话真见功夫,让人听了哪一个能不舒心,哪一个能不顺遂?
  “各位爷今儿算来巧了,平常我总在隆福寺作艺,轻易不到二闸来。在下慢慢说,你老慢慢听,伺候着先来的,等候着后到的,我给各位爷说上一段《贼鬼夺刀》。说的是大清乾隆年间,有个偏僻的小山村,住着这么一个姓李的……”
  朱绍文细细品咂着老者的语音声气,只觉他那滔滔不绝的说表像倾倒了核桃车子,哗哗啦啦滚个不停。看似再寻常不过的一段鬼魅故事,无油无盐无酱无醋,可到了他的嘴里,竟变得格外有滋有味起来,面部的表情带着些许促狭,五官灵巧地不时变换着位置,偶尔插个科,随处打个浑,谑而不俗,俗而不虐,令人忍俊不禁,休想掩住笑口。
  一时间,听客越来越多,挤得这一块地界竟难以插脚,有那腰腿灵便的,索性爬到四外的树上,就为亲眼一睹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乐子、新玩意儿。
  约莫半个时辰,被称做“相声”的一段笑话打住了,叫好声中,就见成把的铜子雨点似的落到圈子里,渐落渐密,一会儿工夫,大概便有了五六吊钱。老者一口一个谢字,司空见惯一般单腿弯曲拜向四方。
  

欢喜虫儿第二章(3)
朱绍文禁不住暗暗佩服起了这位名叫张三禄的老艺人,照他这样,一天作下来,岂不是能足足挣够二三十吊铜钱?时下一斤白面十几文,这笔收入该又能买下多少斤面?养活多少个人?真真是好手段!可见作艺的也有人才。正思谋间,忽觉得有人在他的肩膀头上轻轻拍了一掌,回头看时,才发现竟是从小在同一个学房长大相互拜过把子的盟兄颜朝相。
  “好兴致啊,绍文,偷得浮生半日闲,居然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颜朝相揶揄地笑道,“这些俗不可耐的玩艺儿,难道也能入你我进学之人的眼?”
  故友相逢,分外高兴,朱绍文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朝相兄,你是不懂其中的门道,撰写《红楼梦》的曹氏有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今儿上午在此走了一遭,我倒是觉得大长见识。”朱绍文记得,还是上一次乡试在贡院大门口见过盟兄,一别三年,他竟明显地见老了,虽然只比自己大不过半岁,但额头、眼角已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一张干枯的见棱见角的四方脸全然不见了往日的光彩。
  二人既已久违,免不了要叙谈一番,遂相携着下了土坡,寻到河边一处简易的食棚,在一张油桌前落了座,叫过伙计,点了醺豆干、煮花生几样小菜,及一壶花雕老酒。
  “许久没有得到你的音信了,一向可好?”朱绍文问道。
  “唉,这年月,能有我的好么!”颜朝相深深叹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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