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沈春和挑起了大拇指,“您戴着它可就真叫一个威风,用句文词说,正所谓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奕详感觉这句话有点不大对味儿,却又一时想不出究竟错在哪里,正然再想说点儿什么,只见慈禧太后此刻已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缓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几十个随从侍女,搭着冰桶,端着刚下市的各种时鲜水果,捧着金的银的盥洗器皿,迤迤逦逦拖出了好远。
枝儿从老远便迎了上去,替下了慈禧身边的太监,挽着她的胳膊,有说有笑无拘无束地落了座。
奕详匍匐在地,行了君臣大礼,“奴才奕详恭请圣母皇太后圣安!”
“起来吧。”许久,慈禧才把目光从枝儿的脸上转向了跪在地上的他,“详子,我选的这地方不错吧?当年高宗皇帝赶上不去热河的时候,就常到这儿消夏避暑,就是满北京四九城都找不着一点儿风,这儿也有风,你说稀奇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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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十五章(3)
“那是,您老人家那是什么眼力?这儿绝对是块宝地!”奕详只能拣好听的说。
“开书吧。”慈禧招呼一句,端起一杯茶漱了漱口,看了太阳底下的沈春和一眼,“你打算说段什么呢?”
奕详抢过话头:“这得您老人家发话,拣您爱听的让他说就是了。”
“我爱听的他不一定会说,他会说的我也不一定喜欢听。是这理儿吧?”慈禧边说边拉过了紧挨她坐着的枝儿的手。“其实,听什么都无所谓,我就求和你媳妇多亲切亲切,顺便图个凉快。还是你来点吧。”
奕详低头想了想,点了一段〈三国〉书——“宴长江曹孟德横槊赋诗”,这一段属于文书,也叫温书,没有征战交兵的热闹场面,不容易出彩,通常艺人最不愿意说这种书,能隔过去便设法隔过去。今日他成心要让这不知深浅的说书人栽一回跟头,他已经悟出来,这小子方才明着夸他,实际骂他是大尾巴鹰。
慈禧见说书的头顶太阳晒得脑瓜流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遂问道:“详子,是你让他站那儿的?厅里边阴凉凉的,何必……”
奕详答道:“您误会了,这可是他自己选的地儿,说书有说书的规矩,人必须站到亮地,为什么呢?站背阴里,他怕听书的看不清他的身段表情。”
听他这一番解释,慈禧便不再理会。
沈春和清了下嗓子,一记醒木拍下,直接开了正书。他天生了一副说书的好本钱,口齿清晰,中气充足,话如悬河,滔滔不绝,装谁像谁,形神俱备,正所谓“装龙装虎我自己,好似一台大戏”。
奕详看到,慈禧的心思并不在听书上,只顾与自己的侧福晋肩靠肩行说行笑,一双手掌一上一下像个钵儿扣着侧福晋的一只手,亲昵得让他感到有些不快。他想不明白,两个女人在一起怎么会如此眷恋,竟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腻腻歪歪。假如换个男人这般对待自己的爱妾,他必定会忍无可忍、拍案而起的,可眼前的实实在在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位母仪天下拥有着无限权力的决非一般意义上的女人,他只能视而不见泰然处之。
沈春和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下说书,自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与怠慢。此地果然是一处消暑纳凉的绝佳所在,不断地有凉风从远处吹过来,但当不住烈日在头顶烘烤,不大工夫便满脸淌汗感到口干舌燥,只好停下书,小心地走到奕详身边,呐呐地请求道:“爷,能赏小的一碗水喝吗?天儿太热了,我这嗓子已经有点……”
奕详白了他一眼,忽地心生一念,叫过一个小太监,揪了他的耳朵小声叮咛了几句。侧目之时,见慈禧太后正手捏着一颗冰湃的剥去皮的荔枝往那章佳氏的口里送,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醋意,急忙扭了脸,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连连咳嗽了几声。
正然说表的沈春和借着眼睛的余光看到已有一碗水摆到桌角上,遂端了托碟凑到嘴边急不可耐地满满灌了一口,然而,他再想不到这竟是一碗寒凉无比的冰水,想吐已来不及,干热得几乎冒烟的嗓子经这冰水一激,令他感到仿佛铁匠淬火一般发出一声响,一下子喑哑下来,至此方知道自己中了王世子的圈套。此时,他正说到曹操酒醉,横槊立于船头之上,做诗抒发纵横天下之感,一来自己嗓子有些难受,二来见太后并无心听书,已经倚着椅背进入了梦乡,且时不时发出了浅浅的鼾声,遂偷偷将那一首长诗缩减了几句。
俄而,慈禧一个愣怔醒过来,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道:“今儿就到这儿吧,说得不错,挺卖力气,看赏!”
不料,奕详却插话道:“太后,这小子今儿可没资格领您的赏。”
“因为什么呀?”慈禧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奕详转而向沈春和问道:“我问问你,曹操作的那首古诗,前后多少句,总共多少字?”
沈春和心里一下便打了鼓,只好回答道:“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到周公吐脯、天下归心,总共三十二句一百二十八字。”
“那你又背了多少句多少字呢?就这能耐还敢跑到这儿来说书?就这功夫还有脸拿赏钱?跟我这儿耍花活!”奕详咄咄逼人。
沈春和心内不忿,本想争辩一番,可一琢磨,承应官差,能做到毫发无损、平安回转也就是大幸,还图希什么额外的收获?
“该赏不该赏,由你看着办吧。”慈禧伸个懒腰站起来,“详子,先头刑部的差事你办得还不错,既是有这一份能力,朝廷就不能总让你候着缺。这么着吧,我打算让荣禄辞了九门提督的职差,就由你顶上去吧,回头我和东边儿的递个话,等拟了旨,你就到任。”
奕详万分感激地看了一旁的侧福晋一眼,慌忙跪倒在地谢了恩。
“对了,”只听慈禧又说道:“今儿就不让章佳氏回去了,陪我在宫里办点事。你不会不高兴吧?跪安吧。”
入夏以来,无论天气多么炎热,在天桥作艺的朱少文也不敢有丝毫荒怠。这阵子,他迫切需要钱。为妹妹慧兰的事,他曾去石头胡同烟馆当面找过魏老四,谁知那流氓开口就是白银五千两,否则就休想把人领回去。为此,他咨询了宛平县贾平凸,老贾听了也是一劲儿嘬牙花子,表示难办之处就在于对方乃是三媒六证、明媒正娶,嫁过去的女人连姓都变了,这便说明她已不再是朱家的人。拿不着魏老四出具的一纸休书,你无论到哪一级衙门也讲不出理来。眼目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能用钱解决问题。贾平凸实在够朋友,说罢,便掏了张一千两的银票死说活说塞给了朱少文。鉴于此,朱少文遂不敢再将此事对别的朋友讲,只能自己闷头计划,连父亲朱大官都没告诉。
欢喜虫儿第十五章(4)
天桥作场只在午饭之后,头半晌是绝没有人光顾的,多少年延续下来已形成了规律。夏景天天长,亮得早,他不甘心白白浪费一上午的大好时光,便与人搭伙去白米斜街西口冰窖,用马车拉了河冰往达官显宦的府邸运送,虽说一趟仅挣十几文钱,可大河不涓细流,积少成多,集腋成裘,就为能早一天把妹妹救出来。
这几日,天桥的生意尤其难做,当空的太阳像一团火球,人走在下面个个脑瓜顶冒油,唯恐被燎焦了头发,又有谁蒸着、烤着依旧痴心不改非粘着“穷不怕”听相声?听相声不比抽大烟,上不了那么大瘾!朱少文思谋着,日后一旦有了余钱,就先在场子上支起个大棚,如此,三伏天自就有了一片荫凉,即使偶尔遇上几阵微风细雨,也能抵挡一阵。如再有钱,就再做些板凳摆上,游人们一个个平地戳着,不光累,而且很不稳定,抬腿即来,挪腿即走,钱自然就打得少。踏踏实实坐着听穷大爷给您哨上几段,那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将将未中时分,眼看再没人往自己的场子上凑,朱少文只好收起了沙袋、条帚,准备打道回府。想想已有很长时间没去看望师父了,遂找顶草帽遮了阳光,放开脚步,一路往北,直奔杨梅竹斜街行去。
刚进扁担胡同南口,迎面碰上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走过来,只见这人光着板脊梁,双手搬着一个装有多半下煤球的荆条筐,胸上、胳膊上淌着汗,汗水与蹭在身上的煤灰混在一起,留下了一道道的乌迹。不经意间,朱少文只觉得那筐子十分眼熟,待彼此走近了才看清楚,筐上果然拴着一个红布条,布条上隐约还留着他亲笔写下的“李记”两个黑字。他立时明白了,此人是一个小偷,一准是趁师父家午间打盹,将院子里这多半筐煤球神鬼不觉偷了出来。此时,他脑子一转,灵机一动,伸手将对方拦住了。
“劳您驾,请问大哥,您这煤球是卖的吗?”
瘦小的男人先是一愣,随即想到,自己的家距离此处足足还有三四里,与其费劲巴拉把这一筐媒搬回去,倒不如就地卖了赚些现钱,且落得轻松自在。于是,立刻满脸堆了笑应道:“没错,是卖的,不过呢,这筐媒球已经先有人定下了,当然啦,你要是急等着用——”
朱少文知道他这是在找借口抬高价钱,便说道:“我一天到晚穷忙,一时就忘了买了,媳妇儿已经跟我瞪了好几回眼,说是这几天已然在数着个儿烧了,今日偏巧就碰上了你。价钱好说,自然亏不了你。”
“那行,好商量。说说,您打算出多少钱?”瘦男人不由喜出望外。
“还是你说个数吧,什么多点儿少点儿的,算不了什么。”朱少文故作大方。
那人将筐子放到地上,转头望望见四下无人,遂蹲下来用手拨拉着筐里的煤球说道:“您瞧瞧,这媒有多整装,又圆又大,个儿顶个儿跟元宵似的,一丁点儿碎末都没有。不跟您多要,怎么着也值二十个子儿吧?”
“依你,就这么着。”朱少文心里一乐,脸上却挂上了犹豫的表情,“不过,有一节,还得麻烦你帮我搬家里去,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