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你,就这么着。”朱少文心里一乐,脸上却挂上了犹豫的表情,“不过,有一节,还得麻烦你帮我搬家里去,如果让我自己倒腾,我这一身大褂就算交代了。看起来你也是个爽快人,回头到地儿我再添五个子儿。话说到这,成我就要,不成就算了。”
“没说的,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甭说您还给钱,就算不给钱,我也应当应分给您搬家去。”那人满心欢喜地把煤筐搂在怀里,“您指道,头里走。”
朱少文引着他从胡同南口折回来,出口往西,穿樱桃斜街,朝北拐向了杨梅竹斜街。他一路走,一路与那人不停地闲聊,只为分散他的注意力。
“大哥,要说干你这活儿可真不容易,你瞧,这几天天多热啊,人不动窝儿还冒汗呢,你却还得搬这么沉的东西挨着家儿送。”
“可不,有谁了解我们的苦处?也就是兄弟您心眼儿好,知道心疼我们。”
“大哥家里有几口人呀?娶媳妇了吗?”
“光杆儿一个。您想想,谁肯给我这样的人当媳妇呀?今儿得了手,饱三天,明儿什么没捞着,就饿半拉月……”瘦男人忽然发觉说漏了嘴,马上止住了话头。
“她们那是不开眼,您干的可是技术活儿,靠的是眼快、手快,脚底下跑得也得快,万一让本主儿逮着,麻烦可就大了。”
那人听出话不对味,一抬头,这才看到已然来在方才行窃的那户人家门口,一下醒悟过来,知道上了对方的当,撂下煤筐,再无二话,撒丫子便跑。
朱少文把煤筐搬进院儿里,冲着屋里喊道:“都醒醒吧,再睡,连炉子都让人端了!”
叶儿一个箭步窜了出来,见是朱少文,高兴得眼睛里放了光,“哥,你还来呀?早起我还跟我爸说呢,朱大哥一门心思净想着挣钱了,把我们都给忘了,往后再来,就不让他进屋。”说着,拉了他的手,压低声音问道:“哥,这么多天没见,你想不想我?”
朱少文无奈地点了下头。
进了屋,见师父李宝成仰躺在床上,一条腿上着夹板,黄蜡蜡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半白的髭须已有寸长。允歌双膝跪在床头,手拿着一把剃刀正在为他刮脸。
“师父,您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让叶儿告诉我一声?”朱少文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满怀歉疚地走到近前揽住了师父的肩膀。
欢喜虫儿第十五章(5)
原来,自打嵩祝班解散,李宝成便没有了饭碗,他只得去延庆投奔了一个草台班。杂巴凑的人员杂八凑的戏,又有什么严格的章程和规矩?那一天有个唱花脸的饿了,买了几块烤白薯充饥,临上场,把没吃完的一块放到了后台的戏桌上。紧接的一出戏就是李宝成的《挑滑车》,检场的人没在意遂把戏桌搬到了前台。待李宝成扮的大将高宠上了“山”,一脚便踩到了桌边那块白薯上,于是,一个打滑从高桌上跌下来,立时摔断了右腿。
“现而今已经好多了。”李宝成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亏了允歌和叶儿照顾得周到,再有个三五天就能下地了。最近我听了个晃信儿,说是有两个宫里的太监要在咱老班子的基础上组织一个‘嵩祝成班’,等我的腿好了,我还要去凑这个热闹呢。”
“这可是个好消息。”朱少文接过叶儿递上来的热毛巾,将师父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周圈擦了一遍,“不过,您年纪已经大了,依我看,就不要再到台上去摔打了,什么都比不上身子骨要紧。你们别担心钱,有我在天桥耍巴,怎么着也能养活您和叶儿。”
李宝成似是想说点儿什么,看了看身边的允歌,却改了话口:“阿二爷的这个妹妹可真是个好姑娘,不光人厚道,还有才学,谁能娶她做了媳妇,才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这些日子多亏了她里里外外照料我,就说今儿头午吧,还大老远跑到东华门替我抓药。”
“你出去了?不是不让你……”朱少文不无担心地问了允歌一句。
“少文兄,你放心,没事的,李叔这儿离不开人,叶儿妹妹照顾起来方便一些,所以我就……不大会儿就回来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我还能总圈在屋里?”允歌心存感激地望着朱少文笑了笑。
李宝成叹一口气道:“看见允歌我就不由自主想起枝儿来,也不知道这孩子过得咋样?俗话说,侯门深似海,那一大家子上上下下的,她一个女孩儿怎么能对付得了?”
叶儿不满地嘟囔道:“要我说,您甭替她想,她那是攀高枝儿,自觉自愿。我姐也真够没良心的,嫁出去已经小半年了,也不说抽空回家看看。”
“别怪你姐,她不是不大方便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让人瞧出点儿什么来,那乱子可就大了。”李宝成又叹了一口气。
见此,朱少文劝慰道:“师父,这么着吧,哪天我设法找个由头去世子府看看她,也好让您老放心。”
允歌自忖这一切全由自己一人惹起,遂默然起身收拾了毛巾、水盆,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李宝成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问道:“少文,你今年……到生日三十四了吧?”
“您老人家真好记性。您说得不错,想不到,人一晃就老了。”他不知道师父究竟想说什么。
“不是我数落你,你好自私啊,少文!三十好几的人了也不成个家,这么做,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你朱家列祖列宗吗?原本我打算把枝儿许给你,可那丫头心气太高,只重衣衫不重人,她没有这个福气!现在,我身边只有叶儿了,明说,我指望着她养老送终呢。可她也不能永远不嫁人不是?今年叶儿也十八了,我得替她找个靠得住的主儿。思来想去,我就觉得你靠实,指得上!我私下问过叶儿,她说她喜欢你,愿意嫁给你,今儿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心里有她没有?你别顾虑年龄,岁数差点儿不算什么,夫妻之间只要你恩我爱、一双俩好地过日子,就是良缘。我等你回话。”
朱少文低着头沉默一阵,终于开了口:“师父,我听您的。”
“哈哈哈……”李宝成痛快地笑起来,“有这句话就成!事不宜迟,哪天我就找你父亲商量商量,咱赶在年前把事儿办了吧!”
叶儿早在一旁羞红了脸,两只眼睛深情地望着朱少文,透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欣喜。
这时候,只听屋外发出“哐”的一声响,似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朱少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师父,不急,您容我攒下点儿钱,我不能委屈了叶儿妹妹。”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
“有钱大办,无钱小办,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有铺的有盖的,冻不着冰不着,也就成了。”李宝成转向女儿问道:“丫头,你听我说的靠谱不?”
叶儿说道:“别的我什么都不挑,可再怎么着,朱哥也得给我弄顶花轿,两条腿走着我可不干。”
屋里的对话,允歌在外面听了个一清二楚。她的心骤然乱起来,头脑里像飞进了无数个蜜蜂,嗡嗡地响个不停。好像有什么金贵的东西一下子丢失了,彷徨之中感到一阵悔恨,她埋怨自己过于矜持,失于表白,缺少叶儿那一份直率与勇气。她忆起了南宋词人陆游那首有名的《钗头凤》,不由开始在心里反复吟咏,然而,吟来咏去,到最后却只留下了三个字:错,错,错!
忽见朱少文从屋里走出来,她慌忙抹去了眼边的泪水,强装出笑颜说道:“少文兄,听叶儿妹妹说,这阵子你天天都顶着太阳在天桥作场,也不知道歇一歇。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在瞒着我们大家伙儿。”
朱少文掩饰道:“哪有什么心事,左不过为了多赚点儿钱。”
允歌说道:“你骗不了我,我看得出来,你肯定是有了什么难处。”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张银票,“你把这点儿钱拿去,也未准能派上什么用场。”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欢喜虫儿第十五章(6)
朱少文慌了,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再说……”
允歌显得有些不高兴,“怎么叫我的,怎么叫你的?干吗要分得那么清楚?刚才我在外面已经听到了,你和叶儿很快就要成亲了,这不也需要钱吗?”随手把银票放到了窗台上,接着,又从衣袖里抽出一叠稿纸递过去,“我想,你成天价在明地上支应,肯定没有工夫编写新段子,逛天桥的谁不是为了图个新鲜,日子长了见你拿不出什么新东西,肯光顾的也必定少了。于是,我闲着没事便翻阅了几本笑话书,从里边找了几篇试着改写了,也不知像不像你撂地时说的那种相声。另外,还编了两段太平歌词,提供给你做个参考吧。我有话在先,写好写孬、有用没用的可不许笑话我。”
朱少文只觉周身热起来,激动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接过文稿看去,第一页便是一篇名为《大实话》的歌词:
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
何官无私,何水无鱼?
居宜气,养宜体,
犯法的我不做,犯病的我不吃。
不读一家书,不识一家字,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冷眼观螃蟹,
看你横行到几时?
有力使力,无力使智,
凤凰不落无宝地。
既来之,则安之,
万丈高楼平地起。
人躁有祸,天燥有雨,
大水漫不过卢沟桥去。
一人难称万人意,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
后几页是名为《一窝黑》的太平歌词和两个相声段子,相声皆取材于明冯梦龙的《笑府》,一段依《认匾》敷演,起名叫《三近视》;一段依《死后不赊》编纂,起名叫《看财奴》。他迫不及待看了一遍,只觉得语言俚而不俗、谑而不虐,人物神采飞扬、活灵活现,读来顺音顺字、朗朗上口,令人忍俊不禁、回味无穷。遂脱口赞道:“写得太好了,直令朱某汗颜!”
允歌脸上浮起了红晕,“少文兄,说好了不许笑话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