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老远,他便看见前方围着一大群人,披麻戴孝的孙丑子灰头灰脸被夹在中间,四周遭吵吵哄哄响成一片。他心里感到奇怪,于是紧走几步,嘴里连连道着“借光,借光”,撑着胳膊挤了进去。
只见有一个三十不到的男子此刻站在场子当央,身穿一袭宝蓝色带暗花的缎面棉袍,头上是一顶见针见眼的貂皮帽,一双手交叉在袖筒里,正撇着两片薄嘴唇阴阴冷笑。
孙丑子神情尴尬,朝着那人连连作着揖,呐呐地张着嘴无言出口。同样是一身孝服的臭丫头紧紧抱着父亲的一条腿,瞪着一双惕怵的小眼睛,仰着脸扫视着看热闹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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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十九章(4)
“这位爷,您这是——”朱少文上前打个千,冲那似是不依不饶的富家子试探地问了一句。
“问我呀?行,既是你给大爷行了礼,我就告诉你,你问大爷我干吗来了对吧?今儿个大爷我上这儿认亲来了!”听语调,便知道这人憋着坏。
“认亲……”朱少文感到了疑惑,右手指了一下自己师哥,“跟他认亲?您认识他?”
“压根儿就没见过。”
“这么说,是您的亲眷有人知道他?”
“没那么八宗事儿!”
“那……你们两个沾什么亲带什么故,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嘿嘿……”富家子得意地笑起来,带着明显的夸张,“既然你感兴趣,我就告诉你。你知道他姓什么吗?刚才当着大家伙的面他自己说了,他姓孙。哪个孙呀?孙子的孙,孝子贤孙的孙!你知道我姓什么吗?大爷我姓祖!哪个祖?祖先的祖,八辈祖宗的祖!他是孙子,我是祖宗,在这儿明摆着,你说,这门亲认得认不得?”
朱少文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忖道:好个不知深浅的东西,跑到天桥捡便宜、赚大辈儿来了。也罢,今日索性让这个无理取闹的小子知道知道“穷不怕”嘴头子的功夫!脑筋一转,故意朝向众人放大了嗓门:“在下听明白了,想必在场的老少爷们儿也全都听明白了。”他用手指点了孙丑子,眼睛却瞧着富家子,一字一顿说道:“这一门亲确实是认下了,说了半天再简单不过,总不过他孙你祖,你祖他孙罢了。”
富家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问道:“你这话是他妈什么意思……”
朱少文转过脸对着孙丑子又重复了一遍,“师哥,你听清楚了,你孙儿他祖,他祖你孙儿,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不是谁强加的,不光你孙儿,即连你重孙、耷拉孙、孙末子,都是他祖,依我看,这么好的一门亲戚你就认了吧!”
“好!哈哈哈……”看热闹的人们仿佛在戏园子里听到余三胜甩了一个高腔,情不自禁叫了好,紧随着便是一阵过瘾的哄笑。
“我操……”富家子终于醒悟,脸变得像一块猪肝,劈手抓向了朱少文的衣襟。
不料,人堆里忽地冲进个汉子挡在了二人之间,出单臂伸二指,迅雷不及掩耳,钳子一般夹住了富家子的手腕。“小子,撒野也不说挑个地方!”
富家子从劲力上体会到今日遇上了对手,再不敢强硬,倒吸两口凉气,缩回了胳膊,气急败坏地向着朱少文骂道:“算你成,有种的你等大爷回来,要不然你就是尿捏的!”一面说,一面钻出人群望风走了。
朱少文看清出面的又是说评书的沈春和,心里过意不去,忙上前施了礼,“沈老弟,惭愧惭愧,几番危难,都是您挺身相帮、鼎力相助,少文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说这些干吗?谁让我回回赶上了呢?这说明你我弟兄有缘。”沈春和微然一笑,“大家吃的同是一碗江湖饭,相互之间搭把手还不是应当应分?这小子忒不是个东西,已然在这儿歪缠半天了,搅了孙大哥的生意不说,还硬要骑人脖子拉屎,我看了许久,早就有心要教训教训他。”
孙丑子执了他的手,心存感激地说道:“幸亏您沈老弟出面,要不然还就真不好……老弟这一身功夫好生了得,我真想拜到老弟门下,下功夫跟您学上它三招两式!”
沈春和摇摇头,“你想错了孙大哥,实际上,武术功夫会的不如不会的,人一旦自己觉得有了点本事,往往便不知抽身退步,由此也就比别人多惹出许多麻烦。”
孙丑子又向着朱少文挑起了大拇指,“师弟,我算服了你了,你这脑子真叫好使,来得真快,今儿这几句骂得真他妈过瘾!这就叫骂人不吐核儿!”
朱少文一笑道:“那是他自找。”
他想找个地方大家一起坐坐,沈春和却推说有事,拱拱手一转身走了。
臭丫头见始终没人理自己,再也忍不住心内的憋屈,“哇”地哭出了声。朱少文摸向了他的头,看到他戴的孝帽子上多着一个红绒球,便埋怨道:“师哥,这地方人来人往的,你把他带来干吗?不怕孩子长大懂事了笑话你?”
“他他妈敢!”孙丑子瞬间豪气三千丈,“我得让他看看,他老子每日价是怎么挣出那一锅窝头的!我得让他知道,怎么着做才算是一个孝子!赶明儿我死了,他应当怎么为他老爹出殡、发丧!人一辈子就死一回,到时候弄领破席把我卷了可不成!”
“你说的,哪儿会呢。”
孙丑子记起今日恰是冬至,遂建议道:“一场雪弄得到处粘咕拽拽,估摸就是耗到晚上也上不了几个人,不如索性休息一天。我想,咱俩也有些日子没去看望师父了,干脆买上点儿东西走一趟,你说呢?”
朱少文稍稍犹豫了一下,想想父亲有叶儿和六五子两个人照顾,遂点了头。
孙丑子脱下爷儿俩身上的孝服用包袱裹了,嘴里嘟囔着:“白东西本来就不禁脏,偏又遇上这鬼天气,净溅了些泥点子。”一面说,一面背起儿子,脚踩了路径上的浆水朝外走去。
一个支在“松鹤堂”药铺檐下的杂货摊子令朱少文住了脚,他发现,一堆零七八碎的破旧书籍、残缺文玩之间,有两个翠莹莹的精巧物件在向着太阳熠熠放光。这是一对嵌玉的银戒指,因着年深日久,细细的银箍已乌蒙蒙没有了光泽。玉也并非那一等好玉,然而颜色清纯透澈,刀功也十分细致,尽管只雕刻着一片绿叶,但那纹理、筋脉竟像真的一般清晰、鲜活。他拿起它们在衣袖上蹭了蹭,便再也舍不得放下。心中忖道,自从认识叶儿以来,还从未在她身上花过一文钱,这一对小玩意儿虽算不上金贵,却十分稀罕,相信她见了一准爱不释手。于是,便果断地掏钱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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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十九章(5)
孙丑子呵呵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讨女人喜欢了?抓紧着把婚事办了吧,老这么慎着我都替你着急。叶儿对你是一百一,你可不能辜负了人家!”
朱少文嘴上没说,心里却也高兴。走几步,扭脸看见墙角设着一个书桌,铺在上面的布单书有“代写”两个大字招牌,下方是几行小字,列着买卖契约、分产文书、讼词、家信等等各项,桌后的墙上还悬挂着一拉溜提前写好的挑山、对联、横幅。字写得着实不错,一水的颜体,清劲精整,端庄宽舒,体现着写家的勤奋与功力。无意之间,他忽然觉得一个个字竟是那么眼熟,再看看摊主,一直背对着自己,低着头,藏了脸,似是在有意回避着什么。
“先生,你这一副对联要卖多少钱?”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人依旧埋着头,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声,听不清说的什么。
孙丑子不耐烦地大声说道:“嗨,问你哪!好大的架子,既然在这儿公开摆摊儿,怎么还羞于见人?”
磨烦了好一阵,摊主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子,未曾说话,先自咧开大嘴,像个孩子哇哇地哭起来。
“颜大哥?!”朱少文惊愕地叫了一声,他看到,站在面前的竟是自己的盟兄颜朝相!
“你怎么……怎么到天桥卖上字了?”
“呜呜……别提了兄弟,大哥我上了别人的当了,弄得倾家荡产一无所有,我可是没法活了……”
叶儿刚刚从石虎胡同回来,见了两个师哥,自是愉愉陶陶、满面春风,见桌子上摆着二人带来的白面、猪肉、烧酒,遂喜滋滋向着朱少文问道:“哥,今儿这是刮的什么风,这么铺张?”
朱少文沉沉闷闷,未及回答,被孙丑子抢了话头:“师妹,你忘了,今儿是冬至,大小也算个节,弄碗炸酱面吃,打打牙祭。就看妹子你的手艺了。”
“䞍好儿吧,丑哥!”叶儿边说边挽起了袖口。
“听听,这可真是有远有近,你管少文叫哥,到我这儿就加了帽,叫丑哥,我注意可不是一天半天了,等几天过了门儿,当了他老婆,我看你管他叫什么?”孙丑子手剥着蒜瓣打着哈哈。
“还管他叫哥,一直叫到白了头发掉了牙!”叶儿不示弱地回道。
李宝成一手拄着拐一手领着臭丫头从里屋走出来,嗔怪地说了一句:“你怎么就长不大呢?幸亏都是自己家里人,这话要是传到外边,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成天和阿小姐在一块儿,也不知向人家学学!”
朱少文搀着师父坐了,问道:“这半天怎么没见允歌呢?她干什么去了?”
“昨儿让她哥接走了,说是在我这儿躲避小一年了,估摸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归齐还是怕麻烦我。”李宝成说道。
“允歌姐可真好,我心里可真不舍得让她走。”叶儿干活儿不耽误说话,“不光帮着照顾我爸,还抽空教我认了不少字。”
孙丑子逗她道:“这可是想不到的事。跟丑哥我说说,现而今认多少字了?要真长了能耐,回头咱也上天桥设个字摊儿,去显摆显摆。”
一句话触动了朱少文的心事,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面色骤然黯淡下来。
见此,李宝成问道:“又出什么事了?打一进门我就看你闷闷不乐的。”
朱少文遂把颜朝相的遭遇叙述了一遍,“好端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