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混混儿连啐了几口吐沫,拥着他们的头领,骂骂咧咧登舟而去。
朱绍文正要谢过阿彦涛和沈春和,却见那溺水的女孩儿双膝跪在了他的面前,连连地磕着响头,满脸泪痕,泣不成声,“大哥,今日若是没有你,我这条命肯定就没了……小女子谢过大哥救命之恩……这一辈子无以为报,来生变牛变马、结草衔环也要……”
朱绍文扑哧一声乐了,这丫头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台上的戏词儿,他一弯腰把女孩儿拉起来,指着阿、沈二人说道:“真要谢你得感谢他们俩,你都瞧见了,今天要是没有这二位爷,我就是舍上命也救不了你。”
女孩儿抽抽咽咽又要下跪,却被阿彦涛一把扶住了,调侃道:“行了行了,不许再哭了,再哭就哭丑了,你朱大哥可不愿娶一个丑媳妇!”
“阿二爷,您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人家还是……”朱绍文嗔怪道。
“玩笑,纯粹是玩笑……”阿彦涛哈哈一笑,转过身握住了沈春和的拳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老兄是条汉子!虽说这帮混混儿都是些三脚猫、四门斗的把式,可你是独虎斗群狼啊,身手功夫着实了得!敢问老兄尊姓大名?”
“免贵姓沈,贱名长福,小字春和。一个吃开口饭的,哪里有什么真功夫,只是自小随家父压过几天腿,站过几天梅花桩而已,比不上爷您的威势。”
“我哪有什么威势,不过搬神吓鬼罢了!既是混混儿,哪一个不是软的欺负硬的怕?不如此而为之,他们又岂能善罢甘休?”
阿彦涛提出欲找个酒楼大家聚聚,沈春和连连摆手。朱绍文看看天色,见金乌西移,云光渐晦,遂指着女孩儿推辞道:“我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的父母一准还不知道,小小年纪一天没见影,不知该有多着急呢。我打算趁天黑之前把她送回家去,而且,明儿一大早我也还要赶到贡院应试,日后再找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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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二章(7)
见这样,三个人只好互问了居所,彼此分手而去。
一路上,女孩儿生怕走失了一般,只是紧紧地拉着朱绍文的衣袖,披散的长发早已经晒干,俏丽的粉面上也渐渐浮上了红晕,如同一朵荷塘里正然绽放的莲花。她没等朱绍文发问,便快舌快语地说开了。她说她姓李,叫叶儿,今年十五岁了,上面还有个姐姐叫枝儿,一家人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爹在戏班子里唱皮簧,是个武行。昨天夜里娘犯了喘病,眼见得要死要活的,所以,一大早爹便叫她到蟠桃宫给当尼姑的大姨送个信儿。刚出了东便门,觉到似有人在自己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不知怎的,便晕晕糊糊被一个人引着来到了一条花船上。她说,她记得戏词里有这么一句话: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她懂这道理,人要堂堂正正活一辈子,就得照这样做。在和那帮混混儿挣把时,自己一直在心里念叨着:就是死也不能让这一帮挨千刀的得逞!终于,寻个机会她咬了“一枝梅”,随后便一头扎进了河里。
“哥,你说我做得对不对?”叶儿发育得早,虽然身体瘦弱,但头顶已高过朱绍文的肩头。
“对!”朱绍文毫不犹豫地肯定了她,并赞许道:“你是一个有骨气的女孩儿!”
“哥,我还差得远呢。”
“嗯?你刚才叫我什么?”
“哥呀。”
“没规矩,记住,要叫叔。”
“嘁,凭什么呀,你才多大,就想占我便宜?”
“你说多大?我……反正比你大不少。”
“大几岁又有什么了不起,甭管大多少,我也叫你哥。”
“这又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刚才你没听见阿二爷说,我已经是……”叶儿没往下说,只用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朱绍文的脸。
朱绍文完全听懂了叶儿话里的意思,然而,他却无言以对。
“你不愿意对吗?你是个读书人,不情愿娶一个戏子的闺女做老婆,我没说错吧?”
朱绍文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个比自己的妹妹还要小上许多的女孩儿,对婚姻的表达竟如此直截了当,“人小鬼大!”他大哥哥一般勾起食指在叶儿高挺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猫大的年纪,狗大的岁数,就想着嫁人,羞不羞!”
叶儿却毫不理会,“哥,你知道吗,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爹之外,只有你这个男人抱过我。我心里也明白,我配不上你,听我爹说,在雍正朝之前,我们这一类人是要归入贱籍的。”说到这儿,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唉,老天爷干吗非让我爹做个戏子呢……”
“你这话就不对了,戏子怎么啦?世事难料,说不定我以后也会成为一个戏子的,甚至可能比戏子还不如。”
“真要是那样才好呢……”
“你说什么?”
“我是说,真那样了,你娶了我,不就不觉得亏了吗?”
这一番对话,令朱绍文哭笑不得,他一面与叶儿闲聊着,一面用眼睛不时地打量着周围行走的各色人等,他心内仍存着一丝忐忑,总觉得“一枝梅”这帮人不会就此放手,北京城里的人都知道,三教九流唯独混混儿招惹不得。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俩捋着城墙根一径走到前门外,直到进了大栅栏,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大栅栏可是北京城里的一个热闹去处。它原名叫廊房四条胡同,乾隆时,朝廷为防民变,遂令北京外城各街巷、胡同于出口处设建了栅栏,依时启闭,入夜则概禁行走,并派军校值宿巡逻。因该胡同东西两座栅栏高大坚固,渐渐地人们便把这条胡同称作了“大栅栏”。此时将近酉牌时分,有几家小店铺已开始打烊,小伙计跑里跑外忙着关门上板,只有瑞蚨祥绸缎庄、同仁堂药铺、内联升鞋店等大买卖依旧人进人出,哄哄嚷嚷,格外透着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叶儿引着朱绍文走到大栅栏路南“三庆”戏园子门口停了脚,只见一大块长方形木板钉成的红色戏报子支在当央,上面用白水粉写着:
嵩祝班八月节晋献
张汝林
《文昭关》
刘赶三 李宝成
《探亲家》 《金钱豹》
叶儿用手指着“李宝成”三个字兴奋地说:“哥,这就是我爹!按梨园行的说法,能上戏报子的就是角儿!这会儿,他一准在后台勾脸呢,别看他四十多了,也还能一连翻十几个跟头呢,你要不信,待会儿……”
她一扭脸,却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不知到哪儿去了。
五更初起,星斗满天,身着青衫手提笔袋的朱绍文已来到了贡院的大门口。
昨晚掌灯之际,他穿哈德门进了内城,找了家浴池泡了一个澡,随后让伙计叫一碗烂肉面吃了,于床上小睡一阵,不等天亮,便整装出门照北直行奔鲤鱼胡同走过来。
皓月当空,街上一派阗寂,只偶尔传过一两声起早赶市的小贩苍老悲凉的吆喝:“硬面——饽饽!”“馄饨——热乎的!”
他早已熟悉了这里的路径,尽管烦恼伴着尘垢一起洗净,然而,却也再没有了新鲜和振奋。御花园簪花,琼林宴吃酒,他想都没想过,今日之举只是在尽一份孝心,只是为了完成父亲多年企盼的一个心愿。一阵晚风吹过,令他感到周身一紧,禁不住缩了脖子,找个背风的台阶坐下来。四周遭未见一个人影,无疑他来得有些早了。手触着墙边种植的荆丛,一根棘刺扎了他的手指,手痛的同时也引起了心痛。三进考场,这地界也再没有了神圣和庄严,闭着眼,他也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这里有几进院落几方处所:进大门过龙门便是明远楼、致公堂、魁星楼,再往里,一排栅栏内便是那按《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的鸽子笼一般的万余间号舍。其中有几块匾额、几副楹联,不用看他也能背出来。白玉石牌坊左边写的是“明经取士”,右边写的是“为国求贤”,“榜求俊逸”四个字悬在当中。“铁砚磨穿五百白丁争羞耻,寒袍刺破三千雪浪占鳌头”,横批“天开文运”,是龙门联;“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是二门联。他还知道,那致公堂上的匾额乃是明朝阁老奸相严嵩亲笔所书。
欢喜虫儿第二章(8)
默思间,不知什么时候有一盏灯笼伸到了朱绍文的面前,细细照量一番之后,就听一个人大声喝道:“没错儿,就是他!”
懵懂中,朱绍文不及反应,遂看到有七八个蒙面黑衣人瞬间围拢上来,二话不说,冲着他出手挥拳就是一阵暴打。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他无力还手、无处躲避,只觉眼冒金星、浑身剧痛,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鼻孔里淌出来,虚虚渺渺之际,只隐约听到一句恶语,余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臭小子,我让你考!”
欢喜虫儿第三章(1)
颜朝相中了!而且,这一回中的不是孝廉,一二三甲三百六十名殿试的进士里就有他颜朝相一号!哈,谁还再敢说苍天无眼?谁还再敢说祖宗无德?谁又敢说姓颜的小子无福?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年磨一剑,他终于熬到了拨云见日这一天!
眼见得自己坐在四人抬的绿呢官轿里,颤颤悠悠的感觉令人好不惬意,真有如腾云驾雾一般。这不,有了名分就立即有了差事,他周身上下打量着自己,簇新的袍服,胸前是鸂鶒的补子,头上是素金的顶子,好一个堂堂皇皇的正牌七品县大老爷!正得意时,他恍惚觉得身上像变戏法一般起了变化,一瞬之间,才发现自己穿的原来是五爪八蟒白鹇补服!他有点纳闷,却也掩不住心头的惊喜,这可是从四品的官衣,只有知府大人、太守老爷才配有这一身打扮。没容他细想,胸前的补子忽然又替换成了一只雪雁,头上也同时改做了青金石的顶戴,谁说是从四品,这不明明是正四品的道台爷吗?他埋怨着自己的眼睛,莫非不到三十岁就昏花了么?他使劲儿地用手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