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儿默然了。良久,她站起身,从橱子里取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吩咐道:“都回吧,我困了,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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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二十六章(1)
这一阵子,阿彦涛可谓踌躇满志。三座庄院的小麦全部抢收完毕,且尽都粜了出去,凭着春上肥足水足,颗颗籽粒饱满,毋庸讳言,自是卖了个出乎意料的好价钱。紧接着安排农工们种下了高粱、玉米,于是,喘出一口粗气之后,便邀了“醒世金铎”的票友开始承局活动起来。
今天,是恭亲王奕訢的寿日,吃罢早饭,阿彦涛便整治了一应的乐器、道具,套好骡车直奔了前海。
行至银锭桥,只见对面有个人低着头从桥上抢下,险些儿就撞到马头上,辕上坐着的李牵着喊一声“留神”,急急勒住了缰绳,待那人惊慌地向一旁闪过身体,阿彦涛方看清这满怀心事的汉子竟是许久未见的朱少文。
他慌忙从车上跳下,伸手扶住了喘息未定的老友,问道:“您这是上哪儿啊,朱兄?莫非说……要不怎么……”
朱少文惨然一笑,“还问我上哪儿呢,这两天我跑了大半个北京城,郎家园、南苑、姚家井全都去了,就为请你帮着拿个主意,万没想到,专意找你找不见,一撞却撞上了。”
阿彦涛知道出了事,遂扯过他来到一处墙角,“遇着什么麻烦了?跟这儿说成吗?”
“唉……”朱少文深深叹了一口气,便把韩麻子几个人被抓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您说,一帮穷说相声的碍着他奕详哪儿了?说来说去,不就为混口饭吃吗?当然,这几个人也有他们的不是,拿去训斥一番,甚至打几板子都成,可听说要统统发到新疆去呢!家眷们急得跟什么似的,万般无奈,只好找您给拿个主意,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人给救出来。”
“我印象里,您和韩麻子素来好像没有什么交情,记得仓儿、王麻子还曾经上天桥砸过您的场子,本就对不住您,您干吗还要……”
“话不是这么说,同在江湖走,皆是苦命人,谁让彼此都是吃这一碗开口饭的呢?再者,一群老婆、孩子鼻涕眼泪求到我面前了,我又怎么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这不,眼下只好先到世子府门前去探探风声。”
阿彦涛沉下心想了想,“既这样,我以为,此事不能直接去找奕详,这小子邪行,越求他他越来劲儿,现如今,仗着西太后的势力尤其长了行市,别看眼目前什么王还都不是,有时候,竟连惇亲王、恭亲王发了话他都敢不听。”
“照您这么说,这事就没招儿了?”
“也不是,实话说,眼下倒真有一个人能降得住他。”
“谁?”
“枝儿。”
“她?这又怎么说?”
“你别问那么多。我只能跟你说,奕详是贱皮子,枝儿的话他许听。不过,这个忙枝儿肯不肯帮,我说不好。”说到这儿,阿彦涛皱了下眉头,“说心里话,能不找她最好,我担心……”
朱少文自然明白他指的什么,遂郑重言道:“阿二爷,放心,我们不会给您捅娄子的,这其中的沉重我清楚。”
二人各有各事,未及多言,匆匆告别。
骡车往南转个弯,老远便望见恭王府张灯结彩车马喧阗的一番热闹景象,五间正门漆得油光透亮,八盏大红灯笼分挂两厢,即连蹲伏在门口的两座石狮子也仿佛绽露了笑脸。
银安正殿的院落里高搭着彩棚,花红柳绿色彩斑斓,四面廊檐缀满了喜帐、寿联,如一面面旌旗参差错落。殿前四尺五寸高的台基上摆放着寿星佬奕訢及几位王兄、王弟的席位,两宫皇太后亲笔题赠的一对大幅寿字张贴在堂前最显著的位置上。今日,凡到此贺寿的无人不知,这位刚刚三十出头的王爷乃是朝廷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顶尖人物,当年,未及弱冠便封了亲王,其后,不说受命全权大臣与进犯京城的英法联军斡旋,也不说在咸丰皇帝驾崩时与西边的嫂嫂合手平乱、稳定朝局,单这议政王、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头衔,无论文臣无论武将,又有哪一个攀比得了?这宗爷做寿,此时不尽心奉承全力巴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因此,该着来的便都来了,即使是闹肚子、打摆子也不敢担搁。只有走局的票友们对这一切毫不理会,依旧是茶水自备、酒食不扰,到这儿来没别的,就为图个热闹。
王府总管一声高喊“开寿宴”,便见阿彦涛引领着众子弟围拢了雕着龙首的十不闲架子,敲锣打鼓舞铙击钹,铿铿锵锵地唱起了《万寿香》。开场曲如同皮簧中的帽儿戏,人们司空见惯,难以吸引眼球,台下的宾客只顾推杯换盏、笑语高喧。然而,待一对“逗哏”的登了场,乱嘈嘈的庭院便像有人喝了一嗓子一般,立时肃静下来。
阿彦涛圆圆的脸上透着一团霭霭喜气,瞥了下身旁的裕二福,粗眉细眼中现出一丝狡黠。
阿彦涛:北京城走局的票友里面,还真有几个有学问的。
裕二福:不错。
阿彦涛:如果要推出一个学问最大的,那就得说是我了。
裕二福:啊?有这么说话的吗?您这口气也未免太大了!能具体说一说吗?
阿彦涛:成。我是仰知天文,俯晓地理。假如这方面你有什么问题,我可以给你解答。
裕二福:既这样,我就先讨教一个天文方面的问题。您说说,这天上究竟都有些什么?
阿彦涛:有这么一句话,“人同天地”,你知道不知道?
欢喜虫儿第二十六章(2)
裕二福:倒是听说过,这什么意思?
阿彦涛:这是说人和天地一样,天乃一大天,人乃一小天,人身上有什么,天上就准有什么,天上有什么,人身上也一准有什么。
裕二福:是啊。那我请教您,天上有无数的星斗,人身上有吗?
阿彦涛:有,人有无数毛孔。
裕二福:天有四时。
阿彦涛:人有四肢。
裕二福:天有五方:东、西、南、北、中。
阿彦涛:人有五脏:心、肝、脾、肺、肾。
裕二福:天有一道天河。
阿彦涛:人有……一条大肠。
裕二福:嘿!天有日月——太阳、月亮。
阿彦涛:人有双目——一对眼睛。
裕二福:天有月底,到了月底只有太阳没有月亮。
阿彦涛:人有……一只眼,独眼龙。
裕二福:赶上连阴天,天上既没太阳也没月亮。
阿彦涛:人有……双眼瞎。
裕二福:天有火烧云。
阿彦涛:人有……烂眼边儿。火烧云是红的吧?烂眼边儿也是红的。
裕二福:天有下小雨。
阿彦涛:人有……迎风流泪。你难不住我。
裕二福:好么,他倒真能对付。
往下,两个人围绕着天地何为阴、何为阳,天地分阴阳,阴阳生五行,世间万物都离不开阴、阳、金、木、水、火、土,展开了一场舌辩,阿彦涛强词中显示着机锋,夺理时透露着智慧,引逗得满院子的笑声一浪漫过一浪,竟连平日难见一笑的恭王奕訢也频频击掌叫好,几次向着五哥奕誴挑起了大拇指。
裕二福:知道红果吗?又叫山楂、山里红,这红果通体赤红,它哪为阴、哪为阳啊?
阿彦涛:这……是啊,红果儿……掰开看里边什么色啊?
裕二福:里边是白的。
阿彦涛:这不结啦,红果儿里边为阴,外边为阳。
裕二福:外边没辙又跑里边去了!成,金呢?
阿彦涛:金?红果儿在哪儿长着?
裕二福:红果树上啊,你总不能说铁树上长红果吧?
阿彦涛:我问你,它怎么下来的?
裕二福:拿……拿竹竿儿打下来的。
阿彦涛:哦,用铁棍打下来的。
裕二福:不对,竹竿儿,我不动铁器。找,这金在哪儿?
阿彦涛:是这么着,街上有卖大串红果儿的吧?
裕二福:有啊,一串儿一串儿的,用线绳穿着。
阿彦涛:这就对了,那线绳是软的,它怎么穿过去的?
裕二福:它是拿……拿竹签儿带过去的。
阿彦涛:竹签儿……竹签儿头上得有尖啊,对吧,你说,那尖儿是拿什么修的?
裕二福:拿……拿玻璃碴修的。
阿彦涛:……街上还有卖糖葫芦的吧?红果儿外面裹着糖。
裕二福:可不,要不叫糖葫芦呢。
阿彦涛:那你说,那糖是拿什么锅熬的?
裕二福:拿……“沙”锅熬的。
阿彦涛:锅字怎么写?
裕二福:一个“金”字边儿,一个……
阿彦涛:这不是金吗?
裕二福:嗐,他又找着了!
众宾客只笑得见牙不见眼,齐声叫好把他俩送下了台。
阿彦涛一头热汗,行走几步到跨院,找了个透风的地方,解开了绸袍的钮扣,见里面穿的衬衫已被汗水打湿。凉爽了片刻,正要往回踅,却看到五爷大大咧咧迎面走过来。
“老阿,这个段子编得着实不赖!既有知识也有哏!”奕誴红着一张醉脸,手拿一把湘妃扇不住地扇着前胸,“跟我说说这是谁编的?有个名儿没有?”
阿彦涛紧忙掩怀施礼,“有名,叫《五红图》,是我家小妹没事儿时写着玩儿的。”
“真真是一位才女啊!”奕誴把住他的手来到一片树荫底下,“咱这‘醒世金铎’还真得不断地增加些新段子,知道不?六王爷府里也有一个票房呢,名字叫个‘赏心悦目’,地点就设在这府里,瑞雪岩、奎松斋、布俊亭一伙京城名票都在这里面。这一回可算是有一比了,你们还得卯一把,可不能让五爷我现了眼。”
“那是……”阿彦涛真想把方才裕二福几个嚷叫缺鞋少袜子的事说出来,然而,一转念还是忍了。
“允歌这阵子住哪儿了?”奕誴陡然转了话头。
“打开春就一直待在郎家园……”阿彦涛猛地意识到自己说秃噜了嘴,再想改口已来不及,脑门子上的汗便一下冒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