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般。唯有躲藏在树阴中的几只知了在不知疲倦地鸣叫,悲悲惨惨像是唱着一首丧歌。
他顺着城外的墙根一直向东走去,身侧便是滚滚奔腾的护城河,只见湍急的水流泛着灰白的泡沫,时而有些许马粪、枯枝烂草漂浮在上面。哗啦啦的流水声终于把他惊醒,令他骤然停住了脚步。
眼望灰蒙蒙的河面,他的心一下子透亮了,现而今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自己,没有任何机会能令自己东山再起,只有死神才能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把他送到远离喧嚣远离烦恼的地方!
五月的阳光竟这般毒辣,烤得他周身燠热,正然冒油的皮肤仿佛瞬间凸起了无数的燎泡,从里到外都感觉了躁。他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清凉的地界,浸一浸,泡一泡,然后把自己沉没,获取一个完完整整的解脱。
他慌不择路地朝着大河奔去,摇摇晃晃如同一个醉汉,乍一踏入,水便到了膝盖,使他立刻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他抬头看看太阳,原本金色的光团仿佛正在渐渐变紫变黑,如一只铁球悬在当顶。他定定心神,双手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走,污浊的水流迅速漫过了小腹,一个浪从身后推过来,站立不稳的他跌扑了一下,河面便立马齐了胸口。漩涡一团又一团在他眼皮底下打转,令他有些眼花缭乱,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近打量过漩涡,看上去竟像是小时候玩的陀螺,又像是一个个装油打醋的漏斗。他再清楚不过,此刻,再往前迈上半步,自己便永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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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二十八章(5)
允歌,我的好妹妹,不要怨我无情,不要怪我自私,我实在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牵着,我的好兄弟,不要责我背信,不要骂我无义,我实在是对这世界毫无了兴趣。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突然,不知怎的有一双手臂从身后抄过来,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腰,紧接着,便贴上来一个热腾腾的身体。
阿彦涛惊得睁开了眼,头未回开口斥道:“爷们儿,天热,下河洗个澡不成吗?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少他妈管闲事!”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阿二爷,听我一句话,您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二爷……”
闻此,阿彦涛两行热泪随即如泉涌下,他一面挣着身子一面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好哥哥,求求你,快把我放开,让你这没出息的兄弟去死吧!”
欢喜虫儿第二十九章(1)
这一年的秋初,天桥的明地上又多出了一个靠说相声吃饭混日子的人,他便是朱少文新近认下的师弟——阿彦涛。
那一天,朱少文于护城河救下他,直接把他请到了自己家里。一伙相知相好的朋友闻了讯也都赶过来看望。
朱少文说:“当初,我怎么劝颜大哥的,今天我怎么劝您阿二爷,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何况您还不是,您是一只踩折了树枝一脚蹬空的凤凰!下海说相声,对您来说是手到擒来,先前,您拿‘逗哏’当消遣,现下只不过是改作了本业。相声与逗哏没有太大的区别,一野一文罢了,有您参与进来,彼此取长补短、相融相合,备不住有一天还就没有了什么界限。”
沈春和说:“我与阿二爷您早已不是外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就凭这世道,无天无日,无道无理,早晚逼得子弟票友们都得下了海。不信您瞧!您用不着有什么顾虑,面子当不了棒子面,凭自己本事吃饭,没什么丢人现眼的。”
颜朝相说:“兄弟,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无论怎么着也得活着不是?你就拿我说,做一辈子梦,也梦不见自己能说了相声!认命吧。”
孙丑子说:“二爷,说相声真能活人,我不就是个例子?就别再想从前那些事了。您点点头,我们哥儿几个就先帮您把场子开出来,您嘴里的段子是现成的,还怕招不来人?还怕没有买卖?过个一年半载,也就攒下钱了,然后娶个老婆,跟我似的,让她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不也乐乐呵呵一辈子?小妹妹的奕详,官报私仇往死道上逼您,您还就偏要活出个模样给这孙子看看!”
就这样,立秋之后,阿彦涛终于释化了心中的坚冰,活动了心眼儿,在天桥的西南角开辟了自己的相声场子。妹妹允歌变卖了自己仅有的一副金手镯,替他购置下一架白布大棚,并十几条长板凳,他终于有模有样地开始了卖艺生涯。
破台这一日,除了没见颜朝相,凡天桥说相声的都歇了工赶来站脚助威,马麻子、王麻子、仓儿也分别由东西两庙跑到南城来捧场。爱逛天桥的主儿素来耳朵灵,一听说春上舍粥赈济灾民的阿二爷家道中落下海作了艺,全都起哄一般早早围了来,哪一个甘心落空舍了这一场热闹?更何况既有阴凉又有坐的地方?
午时方过,一身长袍马褂的阿彦涛出场了,只见他将一条乌黑的辫子低低地盘在头顶,抖擞了精神,端正了装束,既不唱曲,也不撒字,开口便是一段自编的单口相声《虚子 论》。
“各位,今儿我在这儿讲一段虚子的故事。要说这虚子啊,顶数八旗子弟多。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些人,往上数,上一辈或上上一辈大大小小都立过点儿军功,家里边也曾经多多少少都趁过点儿什么,吃过香的,喝过辣的。可到了他这儿,破落了,穷了,大宅门改小宅门,小宅门改大杂院,只能靠几棵铁杆庄稼勉强混日子。虽说如此,这脸面还得撑着,驴倒了架不能倒,就怕别人说他没钱。我说的这位虚子就是位旗籍子弟。您问哪旗的?这我不能告诉您,我在这儿一说,回头那旗的人听见准得揍我。这位虚子姓白,白大爷,住南城一个大杂院,平日逮谁跟谁表白,不是说某某王爷是他三叔,就说某某总督是他二大爷,家里阔,有钱!其实呢,完全是屎壳螂趴铁轨——冒充大铆钉!逢人便问:‘缺钱吗?别客气,说话,家里有!’这是遇见那兜里有钱的,若赶上这位说:‘缺。’他改口了:‘缺钱?那……赶紧找人借去吧。’早晨起来,家里连口粥都没有了,空着肚子也得提留着鸟笼子奔茶馆。他们家门框上总预备一块猪皮,出门之前先拿它在嘴上蹭蹭,就为挂点儿油。人问:‘吃了吗白爷?’他得先装着打出一个饱嗝来:‘早起炖一锅牛肉,多吃了两块,撑着了,出来遛遛。’您说,有一大早吃炖牛肉的吗?您别瞧他一身光鲜,实际就剩这么一套能穿得出去的衣服了。那位问了,脏了怎么办?总得换洗吧?您说的了,他拿什么换洗?可他有主意,晚上脱下来光着屁股洗干净了,趁院里没人赶紧出去晾,早上趁人都没起再紧着拿回来。如果赶上下雨怎么办?他也有招儿,找根竹竿穿上,满屋子抡,多咱抡干了多咱算完!他那鸟笼子也跟别人一样蒙着个蓝布罩,可永久没见他掀开过,时间一长人们纳闷啊,有人趁他没注意揭了布罩,您猜怎么着?敢情里头养了只夜猫子!要不北京人怎么说,什么人玩什么鸟儿呢!”
此间,棚内的长条凳全部被游客坐满,而且四外还站了人,白布当顶,阻隔了烈日的烘烤,八面来风,平添了纳凉的兴致,听着趣话,看着笑脸,真就是心旷神怡、惬意无穷。在座的都是第一次听这一段活,不约而同地支起了耳朵。
“这位白大爷膝下有一子,五岁了,名叫歪毛儿。大杂院里的小孩儿在一起玩耍,免不了就说到了各家的饭食。这个问:‘你们家吃的什么呀?’那个回答:‘我们家吃的包饺子。’那个问:‘你们家吃的什么呀?’这个回答:‘我们家吃的打卤面。’问着问着问到歪毛儿这儿了,歪毛儿说:‘我们家喝的棒子面儿粥。’赶巧这位白爷从茶馆儿回来,由大院里经过,让他听见了,他能愿意吗?转身把孩子叫进屋里就是一顿鸡毛掸子,‘跟你说,下回再有人问你吃的什么,不许这么回答,再这么回答我还打你!’‘那我怎么说呀?’‘你……你不会说咱家也吃的打卤面吗?记住了,别忘了!’第二天,几个孩子又凑一块儿了,还是这一套,这个说吃的饺子,那个说吃的面条,问到歪毛儿了,歪毛儿还真记住他爸爸的嘱咐了:‘我们家也吃的打卤面!’偏巧问话的这孩子好刨根问底:‘你们家的打卤面是什么卤啊?’歪毛儿一吭哧:‘棒……棒子面儿卤。’‘那你们家的面条是什么面的呀?’歪毛儿说:‘我们家……我们家不吃面条,光喝卤。’嗐,还是棒子面儿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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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二十九章(2)
台下的笑声如一颗撼天雷轰的响了,随后又似水中的涟漪荡了开去。谁也没想到,这一位大名鼎鼎原先的财主竟有如此一张好嘴,话里话外都像是带着痒痒挠儿,笑过之后,让你舒坦得不得不把手伸向了腰包。
看到众人如此欢迎,阿彦涛趁兴又说了一段《熬柿子》,把那唯利是图、奸猾刁钻的小买卖人嘲了个淋漓。
自此,相声门里又有了一位俊杰,阿彦涛的名声在京城中迅速传扬开来。好事者有诗赞曰:
辫子低盘手插腰,开言四座笑声招,
莫因流口讥生意,社会人情胜笔描。
江湖阿二旧知名,矮凳高棚说相声,
最好一场《虚子论》,挣钱只赖“捧”旗兵。
颜朝相未能亲临现场给阿彦涛助势,他瞒了众人独自去了河北沧州。
几天前,他得到一个口信,说是自己的女婿张景瑞在与捻军作战中,立下了显赫军功,于是,两江总督李鸿章于呈递给朝廷的举荐折中写上了他的名字,由此,张景瑞被委任了沧州城的守尉,日前已携带家小从两江赶赴了冀中。虽说官居仍是四品,但却由虚衔一变而成了握有实权,麾下统领着数千兵马,山高皇帝远,其威其势亦非等闲。
颜朝相一路美滋滋、喜洋洋,把那心中熟悉的几支小曲轮换着唱了一遍又一遍。他自忖,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