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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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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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朝相一路美滋滋、喜洋洋,把那心中熟悉的几支小曲轮换着唱了一遍又一遍。他自忖,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身前有这样一个女婿,往后还会有什么急,有什么愁?做梦也没想到,张家小子年纪轻轻竟有这般作为,今日做了城守尉,谁敢说将后来不会一路飙升,再混它个都统、将军当当?他嘲笑自己当初的短视,险些儿一失足成千古恨,令女儿错过了这一桩好姻缘。他拿定主意,这一次来了就不回去了,虽说沧州历来是犯人充军发配的地方,远远比不上京都繁华热闹,可靠上了一地之长的女婿,便再也不用为一日三餐顶风冒雨上天桥走场子费尽唾沫取悦于人,再也不用为了多得几个铜子涎着脸看人白眼,每天每安富尊荣、含饴弄孙,踏踏实实做一个老太爷,岂不是人间最大的乐事?
  然而,当他一身疲惫走进守尉府,独自坐在客厅的木椅上,许久不见一个人影时,才意识到一切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宽敞的厅堂静得让人心慌,陪伴他的只有一杯味道寡淡的清茶。估摸有半个时辰,方见女儿颜钰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门外缓缓走进来。
  “爸,大老远的,你怎么来了?”这是女儿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平淡的语气不见丝毫久别重逢的喜悦。
  颜朝相刚要开口骂人,想想还是忍下了,话未出口先流了泪,再怎么说这也是睽别三载、朝思暮想的亲骨肉。“钰儿,爸想死你们了,想得我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啊……”
  女儿毕竟是女儿,颜钰也由不得鼻子酸上来,“我也想你们啊……我妈,她近来好吗?”
  “丫头,你还问呢,你妈她……你再也见不着了哇……”颜朝相像个孩子似的嚎啕起来。
  颜钰瞬间明白了,不禁与父亲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行了行了,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谁叫你妈命薄呢,咱就不说她了。”颜朝相擦擦眼泪问道:“这些年,你们过得还好吧?听说瑞子做了守尉官,我这才……他在哪儿呢,知道我来怎么不露面呀?”
  “他……”颜钰显得有些吞吐,“昨儿下边兵营里出了点事,瑞子他去……去巡查了,走的时候跟我说,怎么着也得五六天才能回来。”
  颜朝相脸变色了,像铁一样青,“别蒙我了丫头,他这是不想见我对不对?他这是还恨着我对不对?不就因为我当初没让你等他吗?”
  “您别这么说,还真不是这么回事,他——”
  “行了,快别编了,你从小就没说过瞎话,要不,你脸红干什么?嘿,想不到这小子还他妈挺爱记仇!得了,跟他说,晚上我给他当面赔不是!”
  “爸,还真不是为这事……”颜钰一下说走了嘴。
  “那是因为什么?”
  “您……不是女儿我责怪您,您一个读书人干点什么不好,干吗偏偏选一个丢人现眼耍贫嘴的营生?成天价让人拿着取笑不说,还……”
  颜朝相恍然大悟,敢情女儿、女婿是嫌弃自己说了相声,走入了“下九流”的行列。不错,自己是个读书人,而且祖上还是个诗书簪缨之家,可若非遭人坑骗以致倾家荡产,又岂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有谁理会自己的冤屈,有谁体谅自己的苦衷?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半大老头子,还不是什么能挣口饭就干什么?
  他低下头,思谋半晌,呐呐
  问道:“瞅这意思,你俩是打定主意不肯收留我了?”
  颜钰叹了口气,半天才说道:“不是我……唉,您不知道,瑞子手下的兵有不少是从京师巡捕营刚刚换防过来的,长年呆在北京的有几个没去过天桥?保不齐有些人就看过您说相声,您得替他想一想,您住在这儿,让人说堂堂城守尉的老丈人竟是个……人前人后的你让他这张脸往哪儿搁?”
  颜朝相哑巴了。许久,他开口喊道:“你们就不想一想,把你从小养这么大,一把屎一把尿的,我他妈容易吗我?”
  见此,颜钰从衣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放到了桌上,“这是一万两,您拿着。不是女儿不孝敬,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吃完晚饭您就往回走吧,我派车送您……”
  

欢喜虫儿第二十九章(3)
颜朝相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来,“我这就走!省得在这儿给你们丢人!回头你告诉张景瑞这个小王八蛋,从今往后,我没他这个女婿!”说完,抄起银票抬脚便走。
  “爸,您怎么着也得在我这儿吃顿晚饭呀……”
  “吃个屁!我气都气饱了!”
  未行几步,他又转回了身,眼睛里流露出来一种恳求的神情,“钰儿,把孩子抱出来,让我这没出息的姥爷看一眼,行吗?”
  颜钰低下了头,一副为难的样子,喃喃说道:“瑞子他不让……”
  “也罢!”颜朝相牙一咬,心一横,扭头朝外走去。
  天已经暗上来,小城狭窄的街道上弥漫着潮湿郁闷的空气,蚊子搅成团如烟似雾般在半空中翻滚,时不时便阻挡了行人的去路。颜朝相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胸口似堵了一块铅,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他想不通,说相声的怎么了?难道说相声的就不是人?就是下三烂、臭狗屎?两姓旁人看不起自己还情有可原,现而今是自己从小背着抱着拉扯大的亲闺女也对他侧目而视、嗤之以鼻,你叫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的他只觉的两眼发黑两腿发软,大街两侧的店铺纷纷开始上板,只有不远处挂在门楣上的两盏红灯笼,像一对熟透的柿子在雾霭中一闪一闪发着淡弱的光。
  这早晚已经无车可雇,他急于寻找一处能住宿的地方。刚靠至亮处,便看见有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斜倚在门框上,全都是下穿宽角洒裤,上身仅围了红兜肚,露着光溜溜的膀子,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笑着朝他抛出了媚眼。
  “在这儿住一宿吧,这早晚没地方可去了,用不了几个钱,小妹一准让大哥你玩得舒服又痛快!”其中一个女人操着浓重的冀中口音向他招呼道。
  他头不敢抬紧走过去。趟过半条街,好不容易看到一处“仕宦行台,安寓客商”的幌子,可谁知,到了近前才看清,这家客店紧闭的门板上贴着“现银转让”的字条,不免心内一阵沮丧。
  这时,他忽然发现相邻的一家铺户敞着大门,门头标着“厚德福”的字号,有一个竹篾滤子悬在门外的墙垛上。他只当是一家饭馆,便急火火一头闯了进去。
  “用点什么呀?这位爷。”一个青头小子满脸堆笑迎上来,一口的怯音。
  “你这儿都有什么呀?”颜朝相转着头四处看着,见这里两壁厢排列着一溜单间,房门上挂着竹帘,隐约可见有一明一灭的灯亮在房中不断闪现。他耸耸鼻子,嗅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怪味,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然而,不知怎么,却刺激着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欲望。
  “瞧您问的,咱这地场可说是什么都有!”小伙计引他进了一处单间。屋子里没有桌椅,只设着一铺土炕,炕上铺着灰色的毡毯,靠墙摆着一个坐柜,柜上放着木盘子,里面摆满了小盒、小罐及挖刀、小剪、钎子等器物。“吃的、喝的、抽的、玩的,任爷您由着性挑拣。”
  颜朝相至此才明白,此处乃是一家烟馆,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不该不明就里便莽撞地闯进来。“你……你们这儿有饭吗?”
  “有,太有了。我说爷,您先上炕弄两口,过过瘾,至于饭,我这就叫厨子给您预备。您说,想吃点什么?”小伙计强拉硬拽把他让到炕上,一面替他脱了鞋,一面说道:“跟您说,爷您今天还真是来着了,您猜怎么着?下晌才运来一批‘老毛子小红土’,这俄国烟不光劲力大,味儿还特别的邪乎,抽上一口,比喝上一口小磨香油还香!”
  “我不想……”他想说只吃饭、不抽烟,他知道鸦片这东西沾不得,可不知为什么竟没说出口。眼见小伙计点着了烟灯,摆上了烟盘子,贼船已上,覆水难收,他再想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也罢!他暗自喟叹一声。虽说鸦片害人,可它难道是豺狼虎豹不成?世间万物哪一样都有它存在的道理,想这东西必是有乐子,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乐此不疲?人这一辈子,五味杂陈,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情愿不情愿,不都得尝一尝?今日只为解解心烦,抽上一口两口怕也无甚妨碍。
  “一看就知道您是大地方来的人,经得多见得广。”小伙计奉承过后,又凑近了说道:“找个小大姐儿陪陪您,中不?不是跟您夸口,咱这沧州的妹子也头是头、脸是脸的,让她帮您打个烟、看个火、扎个眼儿的,不强似您一个人忙活?再者咧,回头您瘾足肚饱了,不还可以游龙戏凤风流风流?人都说烟酒不分家,其实这烟和色也不分家……”
  “别,别,”颜朝相慌忙拦住了他的话头,“爷我不好这个。实话告诉你,我也从来没抽过大烟,有你在这儿教教我就成了。”
  小伙计这才知道来人初上跳板,遂殷殷勤勤把吸土的一应手段悉数说给了他,随后,用小泥壶斟上一碗茶放在枕边,转身退了出去。
  颜朝相手捧着烟枪,久久未敢凑嘴。他侧脸朝对面打量过去,见墙上挂着一幅行草的琴挑,细细看上去,乃是仿照唐刘禹锡的《陋室铭》改写而成,内容则完全说的吸烟之事,读来却也韵脚分明、朗朗上口:
  量不在高,有瘾则名;交不在深,有钱则灵。斯是烟客,惟吾类馨。横陈半面黑,斜卧一灯青,谈笑有小妹,往来无壮丁,可以枕瑶琴、论茶经。无忠言之逆耳,无正事之劳形。长登严武床,如在醉翁亭。鬼子云:何戒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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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二十九章(4)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烟馆掌柜的显然是胸无点墨而又附庸文雅之徒,竟把这劳什子堂而皇之地挂在此处,想是根本就没搞懂写下这篇文字的人到底是在赞他还是在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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