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臭丫头的事,众位兄弟还都没有散去,他多想再见他们一面啊,可他欲喊却喊不出声,欲说却说不成语,眼皮像压上了铅,沉重得直想昏昏睡去。他强迫自己睁大双眼,借着一许天光,发现不知是谁家的一堆煤末子正紧挨着自己的身旁,他瞬间便有了主张,把手伸过去抓起一把,拇指、食指捏了细细的煤末,像是在天桥撒字卖艺,在院里的黄土地上哆哆嗦嗦撒下了两行字,然后,拼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撑起身体,朝那几个黑字轻轻地覆盖了上去……
昏噩之中,他觉到茹氏再一次来到了自己身边,弯下腰,拉住了他的手……
淅淅沥沥的雨点从空中落下来,打湿了大地,也打湿了颜朝相冰凉僵硬的身体。
欢喜虫儿第三十五章(1)
根据颜朝相用煤末子撒成的两行字,朱少文、孙丑子等人及时赶到了福寿堂烟馆,凭着人多势众将臭丫头解救了出来。
说相声的“粉子颜”死了,但他在弥留之际却完成了一次壮举,凭借着最后一口气,以他那残缺之躯换回了一条年轻的生命。然而,当欣喜若狂的孙丑子搂抱了自己那失而复得的爱子时,除了发现他的双眼被贴了膏药、两耳被灌了蜡之外,还看到他那两条细瘦的小腿紧紧地夹在一起,在不住地哆嗦。
孙丑子大惊失色地在儿子的裆里摸了一把,紧随着又把一只手插进了孩子的裤筒里,立时,他整个身子便僵在了原地,歪曲了一张脸,如丧考妣一般嚎啕起来:“要了我的命喽……天哪,没了……那东西没了,真的没了……王八蛋废了我的宝贝儿子,让他变成了一个二尾子 ,一个不男不女的二尾子!我孙丑子与你们何冤何仇,竟对我下如此毒手……天爷爷,地奶奶,你们叫我往后可怎么活哟!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你们却要如此惩罚我……祖宗先人,我对不起你们呀,我无颜面对父老,我不配做孙家的子孙……我那可怜的儿子呀……”
听着他的哭诉,望着臭丫头那一对木然无神的眼睛,在场的人已经全都明白此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哪一个都想上前劝慰他,可临张嘴时却全都没有了言语。又能说什么呢?臭丫头是他孙家千顷地上的一根独苗,平日里,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好不央的却被一阵风吹弯了、打折了,你叫他怎么能不感到如同剜心摘胆一般疼痛?将心比心,搁谁,谁又能受得了?
沈春和抻了下朱少文的衣角,悄悄来到一旁。夜间,是他出来解小手才发现颜朝相匍匐在院子里。“师哥,还记得颜大哥压在身子底下的那两行字吗?”
朱少文默默地点点头。
“朝相可谓用心良苦,他生怕半夜下雨冲刷了字迹,于是将自己的身体盖在了上面。”
“那两行字已经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一行是:臭丫头在福寿堂,另一行好像没写完,是:乃六五子……”朱少文停顿片刻,又说道:“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下半句是个什么意思,莫非说……”他紧皱了双眉,一脸踌躇。
“应该说下边还有话,可能是颜大哥筋疲力尽没把它写全。少文,你记得不,最后还有一个字,虽说缺了一个点儿,但仍能看出那是个好坏的坏字,‘乃六五子坏’!坏什么?续几个字能是什么?‘坏的事’、‘坏点子’、‘坏主意’,是不是?”
“不能说这话没道理,可六五子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哪儿来的这么大仇、这么大恨?再说,你也瞧见了,这几天为了寻找臭丫头,他不也是一直跟着东奔西跑忙前忙后?一个半大孩子,又怎么会有如此深的城府?”
“也难说,人小鬼大,这样的例子还少吗?颜大哥的话显然不是凭空写的,六五子与臭丫头二者之间必有关联。”
“你容我好好想想……”朱少文很快便回忆起来,当初收六五子为徒时,就是孙丑子一力阻拦;看人行房摔伤腿的事,也是孙丑子揭发的;去赏春楼嫖娼狎妓,同样是孙丑子告诉的自己……“挟私报复”四个字蓦然跳进了他的脑子里!
“春和,你分析得有道理,尽管我不愿意这么想这么说,可实在是……此事,必六五子所为!”朱少文的这一结论下得是如此艰难。
“既这样,你打算怎么办?”沈春和逼问道。
朱少文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我目不识人,有眼无珠,虽读经史、诵子集,却连好赖都分不出来,竟收了这么一个败类!我好后悔,后悔莫及!”
“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不为官,难以把他掐监下狱,可咱有行当的规矩,有行当的律条,岂能容忍这种恶人再混迹其间,败坏咱作艺人的名声?师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到了该拿主意的时候了。”
“你是说——”
沈春和斩钉截铁一般说道:“数其劣迹,将其逐出师门,永不再用!”
好一阵,朱少文才点了头。
前刚放亮,桂贞便将六五子堵在了被窝里,通知他即刻到师父家聚齐,有事商量。
六五子本想利用头午的空闲,再去福寿堂看看,无奈,只得起来三把两把梳洗了,随着师弟出了门。将行到胡同口时,迎面看到魏老四从烟馆方向慌里慌张跑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挤眉弄眼的显然是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却因为他身边有人未能开了口。
他疑疑惑惑来到石虎胡同,只见师师徒徒们一个不少全都到了,唯独差了他俩。他奇怪地发现,外屋中间设着香案,上面端端正正摆放着祖师爷的神像,像前燃着几只白烛,红红的火苗似小孩儿的舌头在不停跃动。香炉的前面还放着一张红帖,极像是自己拜师时留给师父的那一张。他不禁有些心慌意乱,弄不清师父今日要唱哪一出?扭脸偷偷看了朱少文一眼,只见他面如死灰,竟如大病初愈一般。
沈春和与阿彦涛嘀咕几句,一齐朝朱少文看去。只听朱少文冷冷地说道:“为师的在前,为徒的在后,都给祖师爷跪了吧。”边说边拈了一扎香,就着蜡烛点燃了插到香炉里,带头匍匐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扭过身子冲着六五子发了话:“贫有本,你到我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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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三十五章(2)
六五子心内又是一惊,他看到直起腰的师父此时已泪流满面。
许久,方见朱少文手举一纸,嘶哑了声音说道:“大仁大义、大智大慧之祖师爷在上,今有弟子穷不怕引咎责躬,以为请罪!吾以传承笑艺、光大宗门为旨,收‘贫有本’舒六五为徒,至今近三年矣。叵耐吾才疏智浅、二目茫茫,竟朱紫不辨、清浊不分,纳小人于营下,揽奸邪于侧身,遂致薰莸同器、玉石同藏。经查,其忘本负义,荡检逾闲,贪声逐色,轻浪浮薄,且小人之心,鼠腹蜗肠,对师对友,锱铢较量,睚眦必报,竟而勾结豺虎,施诡计,出毒手,灭人伦,丧天良,沦作衣冠枭獍,实为两脚狐獐。弟子反躬自省,扪心自问,全因吾有违师道、教诲无方致此,深觉愧天怍人、措颜无地,吾悔之无及也!以亡羊补牢计,为净我门院、正我行规,经与众师弟相商,议定:自今日起,将‘贫有本’六五子逐出师门,永不再用!惟祈祖师爷恕吾不明不察之罪,再拜!”他磕了三个头,抹了一把泪,拿起六五子的那张拜师帖子,直接到烛焰上点了。
跪在一旁的六五子虽对朱少文这一番半文半白的表述未能全部理解,却也明白了个大概,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全然暴露,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尽管又羞又恼,但仍想做最后一次努力,遂拉扯了朱少文的衣襟叫道:“师父,我做什么了,您竟要这般处置我?您听我说,我冤啊我……”
朱少文转过脸朝他啐了一口,“闭嘴,你不配叫我师父!做没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离我远点儿,狗一样的东西!”
“师叔,师弟,师娘,求求你们替我说几句话吧,让我师父原谅我一回,千万别把我赶出去呀……”六五子膝盖打旋转着圈地求情,“我年纪还小,我能改……”
“成了,这儿没你什么事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沈春和站起来,伸手揪住了他的发辫,“依了我的脾气,今日不弄折你一条胳膊两条腿,就算便宜你!可我为什么没揍你你知道吗?怕脏了我的手!”
“滚!”众人几乎不约而同喊了一声,只吓得他仓仓皇皇从地上爬起来,夺门而逃,鼠窜而去。
阿彦涛指了六五子的背影对几个徒弟说道:“你们小哥儿几个都要以他为戒,学艺的同时首先要学会做人,尤其是当薄技在身、囊有盈余的时候,更要清醒面对各种诱惑,万万不可乱了自己的心性。”
魏昆治、沈竹善、桂贞连连点头。
朱少文招呼大家起身落座,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总在想,人这一辈子,多则活个###十年,少则三五十年,究竟活了个什么呢?依我的体会,活的就是‘感觉’二字。口啖珍馐美味,身拥妖姬艳娘,不过逞一时之乐,享片刻之欢,过后又如何?摸摸肚子咂咂嘴,追忆起来只剩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反过来,日食粗茶淡饭,夜伴糟糠之妻,平平和和过后又如何?思量起来也还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此感觉与彼感觉有何差异?皆果腹平欲稍纵即逝而已。难道说就没有一种可以昭昭烈烈、旷日持久的感觉么?可以肯定地说,有!我以为,那就是清心寡欲,独善其身,廉约克己,先忧后乐,经明行修,德帜高扬!由此而产生的感觉,其乐无穷,且会时时伴你、日日伴你,一直伴你终生,何时思之,何时喜之,甚至在你百年之后,依旧有赞誉传至四方,令尔后辈传人与尔同享其荣!你们说,还有比这种感觉更真切更深远的吗?遗憾的是,人之不悟者众矣!”
沈春和点点头钦佩地说道:“师哥这一番言语令我茅塞顿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