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格雷的画像》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道林格雷的画像- 第2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一朵枯萎的花或一截揉皱了的饰带。
  他叹了一口气,倒了茶,拆开了亨利勋爵的便条。便条上只是说他送上今天的晚报和一本他可能会感兴趣的书,他八点一刻会到俱乐部。他无精打采地翻开了《圣詹姆斯公报》,浏览了一遍。第五页上一个红铅笔做的记号,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记号提醒了下面一段话:
  女演员死亡案验尸经过……今晨,地区验尸官丹贝先生在霍克斯顿路贝尔旅馆查验了新近就职于霍尔本皇家剧院的年轻女演员西比尔·文的尸体。结论为意外死亡。死者的母亲在本人提供证词和法医比勒尔作尸体解剖报告时,悲恸不已,众人都表示十分同情。
  他皱了皱眉头,一把将报纸撕成两半,穿过房间,扔掉了碎片。这件事多么丑恶!因为丑恶才那么活龙活现,非常可怕。他有点生亨利勋爵的气,偏要寄来验尸报告,还用红铅笔做了记号,实在是够傻的。维克多可能已经看过,而且他认识的英文足以使他看懂这段话。
  也许他看了以后起了疑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西比尔之死与道连·格雷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他道连·格雷杀了她。
  道连的目光落在亨利勋爵送来的黄封面的书上,不知道是本什么书。他走向那张珠黄色的八角形小茶几,那张茶几看上去总像是埃及某些奇怪的蜜蜂用银酿造的。他从茶几上取了那本书,一屁股坐进安乐椅,开始翻看起来。没有几分钟,就被吸引住了。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奇怪的书。世间的罪孽似乎披上了精美的衣装,在幽幽的笛声中,登上了他面前的哑剧舞台。过去他想象中朦朦胧胧的东西,刹那之间变得真真实实了;过去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东西,现在都一一展示在他眼前了。
  这是一部没有情节,只有单个人物的小说,实际上是对一个巴黎青年的心理刻画。这个青年花费毕生的精力,想在十九世纪实现属于每个世纪而不属于他自己时代的一切欲望和思想,事实上他要集一切时代精神于一身,喜欢那种装模作样,却被人不明智地称之为美德的克制,也热爱明智的人依然称其为罪孽而实出于本性的反叛。这本书的风格出奇地精美,既清晰而又含混,有很多行话、古语、术语以及详细的释义,具有某些法国最优秀的象征主义作品的特征。有些比喻的韵味兼有兰花的奇和妙。感性的生活用神秘的哲学语言加以描绘。有时你几乎不知道,读到的究竟是某个中世纪圣人精神上的极乐境界,还是一个现代罪人病态的忏悔。这是一本有毒的书,书页上似乎残留着浓重的薰香,仿佛要搅乱他的头脑。随着他一章章看下去,句子的节奏及其微妙而又单调的音乐(因为内中有很多复杂的叠句和刻意重复的乐章),在他的脑子里勾起了一种幻想,造成了一种梦呓症,因此他没有觉察到头西沉,夜色已悄然而至。
  铜绿色的天光透进窗户,没有一丝云彩,一颗孤星闪烁着。他借着暗淡的光,一直读到看不见了才歇手。随后,经他仆人几次提醒时间已经不早,他才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把书放在那张一直在他床边的佛罗伦萨式样的小茶几上,开始换装赴晚餐。
  他赶到俱乐部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只见亨利勋爵独个儿坐在休息室,显得很不耐烦。
  〃实在对不起,哈利,〃他大声说,〃不过完全是你的过错,你送来的那本书那么吸引人,我连什么时候都忘掉了。〃
  〃是呀,我想你会喜欢这本书的,〃这位东道主回答,从椅子旁站了起来。
  〃我并没有说喜欢这本书,哈利。我说是吸引。两者有很大区别。〃
  〃啊,你发现了吗?〃亨利勋爵低声问。两人走进了餐室。

  第十一章

  道连.格雷好多年都无法摆脱这本书对他的影响。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并不想摆脱这种影响。他从巴黎买了这本书的第一版大开本,一共不下九册,每本都用不同颜色装帧,适宜于阅读时的不同心境,以及他有时几乎失控的变化无常的个性。作品的主人公,那个独特的巴黎青年,奇怪地兼有浪漫气质和科学气质,在道连看来成了自己的原型。说真的,他觉得整部书包含了他自己的故事,却在他身临其境之前就写成了。
  有一点他要比小说奇特的主人公要幸运。他从来没有,也决无理由要那么奇怪地怕见镜子,怕见光滑的金属表面,怕见平静的水,那个巴黎青年却很早就有这种感受了,那是由于一个显见得非凡的美人突然天折而造成的。道连几乎是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也许差不多每种欢乐和享受无不包含幸灾乐祸……阅读小说的后半部分。这部小说用悲剧性的、夸张的笔调,描述了一个人的悲哀和失望,因为别人身上和人世间弥足珍贵的东西,他自己却失掉了。
  他得天独厚的美,曾那么打动过巴兹尔·霍尔华德和其他人,似乎永远不会从他身上消失。即便有人风闻了他的恶行,即便有关他生活方式的奇闻悄悄在伦敦传播,并成为俱乐部中的谈资,但人们同他见面时都不会相信那些有损他名誉的谣传。他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受世俗玷污的神态。言谈粗鲁的人一见他进了房间,便立即闭嘴。他纯朴的脸上总有一种申斥的表情。只要他在场,他们就会回忆起自己失去的天真,并无不感到惊奇,这人如此迷人,如此高雅,却能不受这个肮脏而又声色犬马的时代的污染。
  他常常会神秘地失踪很长一段时间,从而引起他的朋友或是自认为是他朋友的人的奇怪猜测。每次回得家来,他总要先溜到楼上锁着的房间,用那把从不离身的钥匙打开门,手拿镜子,站在巴兹尔。霍尔华德为他所作的画像前,时而看看画布上那张丑恶变老的脸,时而瞧瞧在雪亮的镜子中相视而笑的白皙年轻的面容。明显的对比使他兴奋不已。他越来越迷恋于自己英俊的容貌,越来越对自己灵魂的腐败感兴趣。他会细致地,有时是带着恶狠狠的愉悦,来观察讨厌的线条镌刻在起了皱纹的额头上,或是悄悄地爬上很有肉感的嘴巴。有时会觉得纳闷,在罪孽的迹象和衰老的迹象之间,究竟哪一个更可怕呢。他会把自己白皙的手放在画像粗糙发胖的手上,嘲笑那变形的躯体和衰朽的四肢。
  当他躺在幽香满室的卧房难以成眠的时候,当他改姓换名、乔装打扮走访码头附近名声不好的酒店,躺在污秽的房间里无法入睡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给自己的灵魂带来的毁灭,不免生出一种完全是自私的,因而也更为强烈的惋惜之情。但这样的时候不多。亨利勋爵和他一起坐在朋友的花园里时,第一次在他心中激起的对生活的好奇心,已与日俱增,很令他满意。他知道得越多就越想知道,产生了一种越喂越饿的极度饥饿感。
  但是他并没有真的无所顾忌,至少在跟上流社会的关系上是这样。冬天,每个月一两次,在社交季节则每个星期三晚上,他会让自己漂亮的住宅向外界敞开,邀请最有名的音乐家,以他们奇妙的艺术取悦宾客。他那些规模不大的宴请,在安排上总是得到亨利勋爵的帮助。这类宴请以对被邀请人的悉心挑选和安排而闻名。同样出名的是,餐桌的装饰格调十分高雅,异国花朵、绣花桌布、金银古盘,都摆得微妙而和谐。说真的,尤其是很多年轻人,看到了或是想象自己已经看到,道连真正实现了他们在伊顿公学或牛津大学时的梦想,成了把学者货真价实的文化素养同交际场中人的风度、盛名和完美的举止相统一的典范。在他们的心目中,道连似乎是与被但丁描绘成〃以崇拜美来完善自己〃的人志同道合的。像戈蒂叶一样,道连是一个〃客观世界为他而存在〃的人。
  当然,对他来说,生活是首要的、最伟大的艺术,其他艺术似乎是为它所作的准备。他当然也迷恋于时尚和派头,时尚使真正奇妙的东西风行一时,派头以其独有的方式强调美的绝对现代性。他衣装的式样和时不时摆出的派头,对梅费厄舞厅的花花公子和帕尔莫尔俱乐部的橱窗,都产生了明显的影响。这些人模仿他的一举一动,连他出于好玩,偶尔才露出的纨绔子弟的翩翩风度,也一个劲儿要学。他很乐意接受几乎一到成年便被授予的地位。想到自己之于当代的伦敦很可能就是《萨蒂里孔》的作者之于当年尼禄时代的罗马,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内心深处却不甘于作〃时尚的主宰〃,让人请教一下戴什么宝石,怎样戴领带,如何用手杖而已。他要建立某种新的生活纲领,内含理性的哲学,有条有理的原则,并使感官脱俗来实现其最高目标。
  崇拜感官常常不无理由地要受到贬损。人生来就害怕比自身要强大的欲望和感受,也意识到自己与不那么高度组织化的生存体有着共同的欲望和感受。但道连·格雷似乎觉得,感官的本质始终没有被认识,感官之所以停留在原始的动物性阶段,是因为世人用饥饿疗法迫使其就范,或者用痛苦来扼杀它,而不是努力使其成为新精神的一部分,而求美的良好本能将是这种新精神的主要特点。回顾人类的整个历史,道连被一种损失感所困扰。我们放弃了那么多东西!而不过是为了达到如此微不足道的目的!疯也似的任性抵制,形形色色的自我折磨和自我克制,其根本原因在于害怕,其结果是彻底的堕落,比人们出于无知,努力要摆脱的想象中的堕落要可怕得多。造物主逐出了修道人,让他以荒漠中的野兽果腹,却又赐予隐士以兽类为伴,那实在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是的,正如亨利勋爵所预言的那样,一种新享乐主义将会出现,以重新创造生活,把生活从严酷而不合时宜的清教徒主义中解救出来。在我们这个时代,清教徒主义正不可思议地复活着。当然,这种享乐主义也求助于理智,但并不接受任何含有牺牲情感体验的理论或体系。事实上其目的在于使生活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